胤禛走后,清悦把那本田赋辑要从抽屉里拿出来,翻了两页,又合上。她没叫安蓉,也没唤文墨,只将册子重新锁进抽屉,顺手压在了《宫务旬月综述》底下。
她起身出了书房,沿着抄手游廊往书阁去。日头正高,照得青砖地面泛白,她脚步不快,也没让人跟着。
书阁门半开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她站在帘外,听见胤禛的声音:“若地方虚报垦田数,朝廷减拨款,看似惩戒,实则伤的是真正开荒的百姓。与其事后压制,不如事先核实。”
对面是侍读的声音:“四阿哥说得轻巧,派官丈量,耗时费力,若地方官上下串通,照样糊弄过去。”
“那就派不归户部管的人去。”胤禛答得干脆,“比如工部河防司的差官,本就常走州县,顺路查田,不易惊动地方。再让巡按御史暗中跟进,两线并行,真假立判。”
清悦没进去。她在帘子这边站了好一会儿,听他一条条说下去,从丈量办法说到补发激励,再到如何防止胥吏借机勒索。话里已有章法,不单是背书,也不只是反驳,而是真正在想怎么把事做成。
她轻轻掀了帘角,看见胤禛坐在案前,袖口挽着,手里拿着炭笔,在纸上画着什么。阳光斜进来,照在他肩上,发梢边缘微微发亮。那背影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倒像是已在政事堆里磨过几年的人。
她退后两步,转身回了书房。
坐定后,她取出私记册,翻开一页空白。这本册子原本是用来记宫务异常的,后来渐渐多了些别的——胤禛第一次独立写完策论的日子,他主动要求加练骑射的那天,还有上次弘文馆考较后讲官私下夸他“识见不俗”的原话。
她提笔写道:“今日论屯田,能见三层:一层看数据异动,二层察权术惯性,三层思施行路径。已非依人而行,可自立主张。”
写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添一句:“此前种种引导,皆为此刻铺路。他开始用自己的脑子做事了。”
她合上册子,搁在一边。
午后,胤禛来了。这次没带书,手里捏着一张纸。
“额娘,这是我想的屯田查验法子。”他把纸放在案上,“您帮我看看,有没有漏的地方。”
清悦没急着看,先给他倒了杯茶。“你为何觉得,必须派人实地查?”
“因为数字会骗人。”胤禛坐直了些,“去年河间府报垦两万亩,可我查了漕运记录,那边今年粮税只增了一成。新开田地不可能一年就产这么多粮,除非土肥得能长金子。所以要么是亩数虚报,要么是产量造假。”
“那你父亲呢?”清悦问,“若他也看出来了,为何不下令彻查?”
“因为他不能查。”胤禛声音低了些,“一查,就是打地方官的脸,也打了荐举官员的王尚书的脸。现在王大人刚出事,皇阿玛若再追旧账,朝局更乱。所以只能压着,用减拨款来敲打。”
清悦点点头:“那你呢?你不怕惹麻烦?”
“怕。”胤禛坦然道,“但我更怕将来轮到我管事时,发现底下全是假账,连从哪儿改都不知道。”
清悦笑了下。她很久没这样笑过了。不是应付谁的礼节性微笑,也不是看到对手失势时的冷意,就是单纯地,为眼前这个人高兴。
“你比我想的走得远。”她说,“以前我教你守规矩、辨真伪,是怕你在宫里摔跟头。现在你已经开始想怎么修路了。”
胤禛低头搓了搓手指,像在擦掉笔墨。“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对。”
“没有全对的事。”清悦把那张纸拿起来看了看,“只有相对少错的选择。你能想到派非户部官员去查,已经避开了利益牵扯;提出补发激励,是顾及百姓生计;还想到让御史暗访,说明你知道明面手段会被防备。这三条,够了。”
“可万一……”胤禛刚开口,就被她打断。
“没有万一。”清悦看着他,“你现在要学的,不是预判所有风险,而是建立自己的判断标准。等你有了标准,自然知道什么事值得冒风险。”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那您觉得,我能不能做点别人不敢做的事?”
清悦没答。她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份旧档,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他。
那是康熙三十八年的一份户部奏报摘录,讲的是江南某县因灾减免赋税的事。当时主政大臣顶着压力批了缓征令,结果第二年该县复耕率高出邻县三成。
“你看这一行。”她指着一段小字,“‘民力虽疲,犹肯输诚者,盖因官有信也’。百姓不怕苦,怕的是官府说话不算数。你将来若掌权,别总想着怎么赢,要想怎么让人信你。”
胤禛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后把纸叠好收进怀里。
“我记住了。”
清悦点点头。“去吧。校场那边该练箭了。”
胤禛起身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她没送,只坐在原位,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片刻后,窗外传来弓弦响动,一下,又一下。
她重新打开私记册,在刚才那页下面写道:“四阿哥年十有六,志向初立,识见渐明,可托大事。”
笔尖停了停,继续写:“然宫墙深阔,人心难测,吾当为其铸盾,非止于护,更在于引。”
写完,她合上册子,放进抽屉,锁好。
外面的射箭声还在继续。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扇叶。院中胤禛正搭箭拉弓,动作沉稳,肩膀绷成一道直线。箭离弦而出,正中靶心。
他没回头,只是抬手抹了把汗,又从箭袋里抽出一支。
清悦靠着窗框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早上那本田赋辑要。她走回书桌,拉开抽屉,看见那册子安静地躺在那儿,封面已被磨得有些发毛。
她伸手把它往外抽了半寸,又推回去。
窗外,胤禛再次举弓,瞄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