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进窗棂,清悦已将东库炭薪入账的回执批完。纸页边缘还沾着昨夜未干的墨点,她顺手折了角,留待午后归档时再补签。安蓉轻步进来,把一册通行记录簿放在案上。
“绣坊那边说,春季绣品清点明日开始。”安蓉低声说。
清悦点头,翻开簿子。近五日各宫出入路线密密麻麻,她逐行扫过,目光停在三条记录上:初七申时三刻,尹答应独行御花园西侧偏径;初九巳正,李格格绕道绣坊后巷;昨日午初,新晋的张常在也在同一地点逗留不足一刻钟。
三人皆非常走此路之人,且避开了主道巡防太监换岗时辰。
“去档房调绣坊当值名单,”她合上簿子,“就说查验库存需核对经手人。”
安蓉应声退下。清悦从抽屉取出一张空白方笺,提笔画出御花园至绣坊一带的简图。三处停留点连成一线,恰好避开两处了望高台,又贴近一处废弃水井房——那屋子早年漏雨塌了半边,近年无人修缮,只挂着个锁。
她搁下笔,指尖在图上轻轻敲了两下。
半个时辰后,安蓉带回当值名单与进出登记。清悦比对时间,发现三人经过时,守门小太监均被支去送茶水,空档不过盏茶功夫。而当值绣娘中,有一人连着三日都被排在靠后院的绣棚。
“查这个人。”她将名字圈出,交给安蓉。
傍晚前,文墨来回话:“那绣娘是延禧宫旧人,两个月前调过来的,平日少言寡语,但手脚利落。”
清悦没接话,只让他把三人的族谱简录也调来。她记得内务府副本里提过,尹答应父兄隶属镶黄旗某营,李格格的叔父也在同一营中任佐领。翻到张常在家产记录时,她顿了顿——上月其弟名下突增三十亩京郊田产,来源未注。
她把三份简录并排摊开,又取出通行簿对照。三人首次出现异常路线,都在太后那句“年轻嫔御应多走动”之后。礼数上挑不出错,可若真是响应懿旨,为何不走慈宁宫常经之路?偏要绕远,专挑冷僻角落?
她合上册子,吹熄烛火。
次日晨起,她照例去书阁看胤禛温书。孩子正在抄写《农政全书》节选,字迹工整,眉间无倦色。周延坐在对面,两人低声讨论一处灌溉法是否适用于北方旱地。清悦站在帘外听了片刻,转身离去。
午膳时,胤禛说起弘文馆新题,讲官出了道关于漕运损耗的策问。他昨夜查了数据,今早又补了几条注解,自觉有进益。清悦听着,只点头,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他碗里。
“近日宫中人多眼杂,”她说,“你出入书阁莫走僻静小道。”
胤禛抬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她舀了勺汤,“只是近来新人多,规矩还没立稳。你走大道,省得生误会。”
胤禛应了。饭后他回房继续温书,清悦坐在原位,看着窗外竹影晃动。春杏端来新沏的茶,她摆手示意放下即可。
待人都退下,她取出私记册,翻到空白页。提笔写下:
“三秀初现,行迹可疑,势未聚,力未发,可观而不惧。”
写罢,又添一句:“绣坊后巷水井房东侧墙根松动,恐有藏物之嫌,令文墨暗查。”
她合上册子,放进抽屉,锁好。
酉时末,文墨再来报:“井房外墙确有撬痕,泥土新翻,但里面什么也没有。倒是隔壁柴堆下,发现一张烧剩的纸角,写着‘参三钱’字样,像是药方残片。”
清悦皱眉:“送去北库比对最近药材申领单,看哪宫用了参片且剂量相符。”
“是。”
“还有,”她顿了顿,“让值守太监每日辰时、午时各巡一次井房周边,不必进屋,只在外头走一趟,敲敲柱子,踩踩地面。”
“明白。做给有心人看的。”
她点头。
第三日清晨,清悦刚批完一批采办单,安蓉进来禀报:“凝秀宫昨夜遣人去了趟咸福宫,送了个小匣子,守门太监说是节礼回赠。”
清悦停下笔:“什么时候的事?”
“戌时二刻,天刚黑。”
她沉吟片刻:“去查那匣子大小,能否装下一张折叠的纸。”
安蓉迟疑:“主子是怀疑……”
“不是怀疑。”清悦打断,“是她们太急了。前脚刚避着人走偏道,后脚就敢夜里递东西。要么是有人催,要么是自以为掩护得好。”
她站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份旧档。“把这三个月所有跨宫馈赠记录都调出来,特别是低阶嫔御之间的。凡用小匣、布包、无封口荷囊的,单独列一份。”
安蓉领命而去。
清悦坐回案前,重新翻开通行记录簿。这一次,她在每条异常路线上标注颜色,又将时间重叠的部分用线连起。图渐渐清晰:三人虽未同框,却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动作节奏出奇一致。
她忽然想起什么,翻出昨日北库送来的药材登记。张常在的药方里确有参片三钱,配茯苓、甘草,用于调理血虚。可那药方残片上的字迹,与她平日请脉单上的签名略有不同,笔锋更硬,转折更急。
她把两张纸并排铺开,对着光细看。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春杏进来通报:“四阿哥说今日功课已毕,想请教您一道屯田赋税的算法。”
清悦收起纸页,理了理袖口:“让他进来。”
胤禛进门时带着一阵风,额上微汗,手里攥着一本薄册。“这儿有个数据不对劲,”他把册子递上,“去年河间府上报的荒田复垦数,比前年多了两成,可户部拨款反而少了,是不是哪里漏了?”
清悦接过册子,翻到那页。她的手指在数字上滑过,忽然停住。
这组数据,和她昨夜在私记册上抄录的某条记录完全吻合。那是她从王尚书倒台前最后一份奏报里摘出来的,当时只觉异常,未及深究。如今竟出现在胤禛手中。
“这册子哪儿来的?”她问。
“周延借我的,说是他父亲整理的历年田赋辑要。”胤禛答,“他说这类数据最能看清地方实情。”
清悦沉默片刻,把册子合上。“你先回去,这书我留一日,看完还你。”
胤禛应了,退出书房。
她重新打开册子,一页页翻过。越往后,越觉不对劲。许多数据都曾在她经手的奏报送抄中出现过,有些甚至涉及尚未公开的稽核结果。这些东西,不该在一个编修之子手中流传。
她抽出一张空白纸,写下三个名字:尹答应、李格格、张常在。又在下方写下一个“周”字,划去,改为“周延”。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