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搁下笔,纸面上那个“查”字墨迹未干,最后一捺拖得极长,像一道划开混沌的刀痕。她没看窗外,也没擦指甲缝里的炭灰,只对安蓉说:“去把吴公公叫来,再备一份北库近十日的物资流水。”
安蓉应声退下。片刻后吴公公进来,袖口沾着档房的松烟墨味,低头候命。
“从今日起,轮值纪要由你执笔。”清悦将一份新制的表单推过去,“头一件差事——核对所有申领物资的原始花押,尤其是松炭、灯油、粗布三项。不许漏,也不许惊动任何人。”
吴公公接过表单,眼角微跳。这活儿听着简单,实则步步踩在雷上。他只回了句“奴才明白”,便退出去办事。
东厅刚安静下来,安蓉便捧着一叠文书进来,眉头皱着:“北库昨夜报了三桩积案。一桩是采买档房拒签新表单,说是‘未奉明旨’;另两桩是灯油和粗布申领卡在副主管那儿,文书来回跑了两趟,没人肯落印。”
清悦翻开第一份,是永寿宫申领灯油五斤,用途写得清楚,可采买档房批了“待议”,连个理由都没留。第二份更离谱,景仁宫修廊檐用的桐油,竟被退回重填,说格式不对。
“人呢?”她问。
“都在外头候着,急得团团转。”
“请进来。”
两位管事嬷嬷进屋,话还没说全,眼泪先掉了下来。一个说主子夜里看书费眼,缺了灯油点不了灯;另一个说工匠等料停工,工部那边催得紧。
清悦没让她们跪,只问:“你们递的是新表单?”
“是。”
“谁拒签的?”
“采买档房副主管赵德全。”
她提笔写下一行字,盖上永和宫印信:“即日起,凡因格式问题滞留的文书,一律先予放行,事后补正。若有阻拦,持此条直达乾清宫备案。”
安蓉立刻誊抄五份,加盖印信,分送各宫交接处。清悦又命人取来流程图解,亲自圈出主责环节,命画匠加急描摹,张贴于档房、采买、总库三处入口。
不到半日,压着的几桩差事全动了起来。
可麻烦没完。午后安蓉低声回禀:“宜妃宫里那位掌事姑姑,今早领炭例,拿的还是旧册子,说新格子‘不知填何处’,不肯报数。底下几位答应、常在也跟着迟报,有的说不会写,有的说怕出错。”
清悦听完,没动气,只道:“把文墨叫来。”
文墨很快赶到。清悦让她拟一份《常见填报误区十问》,用最直白的话解释新表单怎么填,比如“用途栏写不清,就写‘点灯’‘烧灶’‘浆洗’;数量不会算,就按天报”。末了加一句:“若有疑问,可往永和宫文书房问询,每日辰时有人值守。”
文墨低头记下,清悦又补了句:“别署名,只说‘协理会答疑’。”
当天傍晚,这份“答疑”便悄悄送到了各宫管事手中。
第二天一早,清悦召见三位联名抱怨的宫嫔。三人进来时低着头,以为要挨训。
清悦没提抱怨的事,只说:“正好有桩药材申领要办,你们看看是怎么走的流程。”
她让人把永寿宫的申领文书调来,从填写到放行,全程不足半个时辰。旧制下,这差事至少得三天。
办完后,她才轻声问:“若你宫里有人病了,药引子卡在档房,你是愿意等三天,还是半日就能拿到?”
三人没说话,脸色变了。
清悦也不逼,只让安蓉送她们出去,临走前塞了每人一份新表单填写样例。
那之后,再没人公开说新规矩难懂。
可暗流仍在。清悦知道,宜妃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第三天巡阅文书流转时,安蓉悄悄递来一张纸条:茶余饭后有人说她“越俎代庖,擅改祖宗成法”,还说“内廷干政,早晚惹祸”。
清悦看完,没撕,也没扔,只夹进《轮值纪要》里,作为首周运行记录的一部分。
她开始每日辰时亲自巡查各宫文书情况,把每件差事的处理时长记下来。景仁宫修檐案,旧制耗时六十日,新流程九日办结;永寿宫药引申领,从前平均三日,如今最快两个时辰。
她把这些数据整理成简报,附上原始卷宗,一并送往乾清宫,只写了句话:“非妾擅权,惟求少误事、少累人。”
康熙没回话,但第二天,李谙达亲自送来一套铜页封皮的纪要簿,说是“皇上赏的,专供协理会存档用”。
清悦谢恩收下,当即将首份完整纪要归档。吴公公编的第一本,纸页平整,字迹工整,每件事都标了主责人、经手人、完成时限。
到了第五天,连采买档房的赵德全也主动递来一份自查清单,说今后“按新规走,不再卡文书”。
清悦看了,点点头,让安蓉回了个“知悉”,没多夸,也没多问。
傍晚,她坐在东厅批阅反馈单。窗纸映着夕阳,屋里渐渐昏暗。安蓉进来点灯,发现她面前堆着二十多张回执,几乎全是“已遵新规办理”。
“吴公公刚送来的。”安蓉低声说,“北库三类物资的原始花押核对完了,松炭那几笔,确实不是咱们宫的人签的。”
清悦嗯了一声,翻开纪要簿,在“五月初九”那页写下:
“轮值第五日,各宫文书流转提速六成以上。主责明确后,推诿减少,延误下降。然宜妃宫仍迟报两次,疑为故意。暂不揭破,留档备查。”
她合上簿子,指尖抚过封皮上的铜页。阳光斜照进来,映得那一片暗纹微微发亮。
安蓉站在一旁,轻声问:“要不要跟皇上提一句?”
清悦没答。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槐树影子拉得老长,遮住了半边台阶。
她刚拿起笔,准备写明日行程,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胤禛的声音,在厅外止住。
“额娘。”
她笔尖一顿,墨点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安蓉要去迎,她抬手拦下。
外面安静了一瞬。
然后胤禛的声音又响起,比刚才低了些:
“我听说,景仁宫的廊檐,九天就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