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把应急备案簿合上,搁在案角。安蓉捧着新誊好的《初五宫务章程草案》进来,纸面平整,墨迹干透。她接过草案,指尖掠过封页,没多说话,只道:“走吧。”
天刚亮透,宫道上的青砖还泛着潮气。两人脚步不紧不慢,往乾清宫去。到了西暖阁外,李谙达迎上来,低声问:“乌雅主子是为炭例补发的事?”
“正是。”清悦语气平稳,“还有一份章程,想请皇上过目。”
李谙达点头,进去通传。片刻后,帘子掀开,里面传出一声“宣”。
康熙坐在东次间炕上,手里翻着一本折子,头也没抬:“你说各宫协理文书往来迟滞,可有实据?”
“有。”清悦双手呈上草案,“上月北库布匹登记册被翻动,原档未留痕,差事拖了六日才报到总档房。若非文墨察觉异常,险些漏记三十匹杭绸去向。临时委派,人不熟责,易生疏漏。”
康熙接过草案,一页页看下去。胤禛站在下首,目光落在母亲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搭在腰带上。
“你拟这章程,”康熙终于开口,“可是觉得眼下制度不行?”
“妾身不敢。”清悦声音不高,也不低,“只是见小务成积案,怕误了正经差事。比如炭例补发,本是小事,却因三处签押往返,拖了八天才定案。若遇急务,岂不更难?”
“所以你要设轮值?”
“是。事有专责则不推诿,轮替经手则难营私,记录留档则可稽查。三者并行,未必能杜绝弊端,但至少能让差事有人担、账目有人对、出错有人追。”
康熙放下草案,盯着她看了会儿:“你既知轮替防弊,可知朕为何迟迟不设专职协理?”
清悦略一顿,答:“正因前朝有过‘内廷权重,外朝掣肘’之患,故皇上慎之又慎。然今非彼时——各宫份例清晰,账目可查,若仅以文书流转之慢,致小务成积案,反失防微杜渐之本意。”
她顿了顿,又道:“制度若靠人盯人,终究有限。一人清廉,挡不住上下串通;一时严查,压不下长久积弊。唯有把规矩立在明处,让每一步都有据可循,才能少倚重个人,多仰仗法度。”
康熙没应声,转头对身边太监说:“取那两件积压的折子来。”
太监很快捧出两个黄面折子。康熙翻开其中一个:“景仁宫报修廊檐,工部核价三回,内务府会签三次,两个月还没动工。你说,卡在哪儿?”
“三方会签耗时。”清悦扫了一眼,“主责不显,协办推诿,总档又无备案权。建议改为:主责署名定案,协办批注意见,总档备案存查。日后若有争议,一查便知谁未履职。”
康熙又打开第二个折子:“永寿宫申领药材,因缺了一枚关防印,压了七日。你瞧瞧。”
“旧规要求四印齐全方可放行,可其中一枚属采买档房,常因轮休延误。不如将关防印分作‘常驻’与‘轮值’两类,常驻印由档房副主管保管,确保每日有人可用。”
她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铺在案上:“这是新流程模板,请皇上过目。”
康熙接过一看,眉头渐渐松开。纸上条分缕析,环节清晰,连用印顺序都画了箭头。他抚了抚纸角,忽然道:“汝之心思缜密,见识通达,实有治世之才。”
胤禛站在一旁,呼吸微微一滞。
清悦当即跪下:“妾身不敢当此誉,唯愿宫中诸事清明,少劳圣心。”
康熙抬手示意她起身:“这章程,交内阁参酌。你先按你的法子试一个月,每月初五报一次推行情形。”
“是。”清悦双手接旨。
康熙又看向胤禛:“听见没有?什么叫做事讲章法?你额娘今日给你上了堂课。”
胤禛上前一步,躬身:“儿子谨记。”
退出乾清宫时,日头已高。清悦走在宫道上,手中攥着那份批示原件,纸边微微翘起。安蓉跟在身后半步,一句话没问。
快到永和宫门时,迎面来了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个木匣。见了清悦,忙侧身让路,却不小心绊了一下,匣子脱手,哗啦一声摔在地上。几块松炭滚出来,沾了灰。
“奴才该死!”小太监慌忙去捡。
清悦停下脚步。她没看那太监,只盯着其中一块炭——断口齐整,显然是新劈的,而西偏院灶火用的一直是陈年老炭。
安蓉弯腰拾起炭块,放进匣子。小太监抱着匣子跑了。
清悦继续往前走。进了宫门,穿过影壁,直奔东厅。她把批示放在案上,抽出笔,翻开草案副本,在“轮值首任”一行旁加了三个字:
“即日施行。”
安蓉端来热茶,轻声道:“北库那边,春杏刚递了条子。”
清悦点头:“念。”
“陈六儿昨夜值宿,发现南廊第三排架子下的登记册又被翻过,页角有油渍,像是灯笼滴的蜡。”
清悦提笔,在本子上写下:
“五月初五,巳时,松炭现于宫道,形制异常;北库册页再动,疑有人探底。”
她合上本子,抬头问:“吴公公呢?”
“已在档房候着。”
“请他过来。”
清悦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槐树刚抽嫩叶,阳光穿过枝隙,落在她袖口绣的暗纹上。她抬起手,看了看指甲缝里一点炭灰,没擦。
吴公公进来时,她正重新铺纸。
“吴公公,”她开口,“从今天起,各宫协理会轮值纪要由你执笔。第一件事——核对所有近十日申领物资的原始花押,尤其是松炭、灯油、粗布三项。”
吴公公低头应是。
清悦又说:“别惊动任何人。查完后,单独报我。”
吴公公走后,安蓉低声问:“要不要先通个气?”
“不必。”清悦握紧笔杆,“现在谁都不知深浅,才最安静。”
安蓉不再多言,转身去取印泥。
清悦低头写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写到一半,她忽然停住。
门外传来脚步声,急促,但未至台阶便戛然而止。
她没抬头,继续写。
笔尖蘸了浓墨,落下一个“查”字,最后一捺拉得极长,几乎破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