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初的光落在案头,清悦仍坐在西暖阁。那封退回的折子静静躺在炭薪册旁,封套未启。她没再看它一眼,只将胤禛昨夜留下的《交游札记》翻开。
纸页上字迹工整,记的是昨日诗会后与一位大臣之子闲谈的情形。对方言及兵制改革,见解不俗,还引了两段《通典》原文。胤禛在旁注:“此人能静听人言,不抢话,退时让长辈先行。”
清悦合上本子,唤来文墨。
“查这个人。”她说,“父辈官职、近三个月有无受劾记录、家中兄弟可有惹过是非。尤其留意——”她顿了顿,“有没有和咸福宫、延禧宫那边沾亲带故。”
文墨应声要走,她又补了一句:“别惊动户部档房,从国子监同窗录和礼部宴名录里扒。”
待人退下,她转头对安蓉道:“明日宫宴散得晚,你去花园西侧守着。若见胤禛与那人同行,设法让提灯的宫女从假山口绕过去,照一照明暗交接处。”
安蓉点头,低声道:“是要看他们说话时站的位置?”
“不止。”清悦指尖轻点桌面,“看他对底下人说话的语气,看灯影晃动时他第一反应是护自己还是护别人。一句话出口前,眼神往哪儿飘,也记下来。”
次日傍晚,宫宴开席。清悦坐在偏位,不动声色扫了一圈席面。胤禛今日坐得比往常靠前,与几位年岁相仿的勋贵子弟同桌。那青年也在其中,衣饰素净,举箸有度。
宴至中段,众人移步园中赏灯。清悦没跟去,只命安蓉远远缀着。
三更天刚过,安蓉回来,脸色微紧。
“四阿哥和那位公子走到梅影深处,说起八阿哥近日在弘文馆的一桩事。那人压低声音说:‘心术不正的人,迟早露馅。’四阿哥没接话,但也没驳。”
清悦问:“后来呢?”
“提灯的宫女正好经过,灯笼一晃,那人立刻住嘴,还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照见脸。”
清悦沉默片刻,问:“胤禛神情如何?”
“低头看着脚前的砖缝,像在想事。”
清悦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次日清晨,胤禛来请安时,天刚亮透。他刚坐下,清悦便问:“那人说八阿哥心术不正,你怎么不应?”
胤禛一顿,“儿子觉得……这话不该由外人来说。”
“要是他说的是我呢?”她继续问,“说你额娘揽权专断,容不得异己,你也这么听着?”
胤禛抬眼,“若他真这么说您,说明此人不可交。”
清悦轻轻嗯了一声,“你知道就好。才学好、懂礼数,这些都看得见。可一个人背地里怎么说话,才是真心。”
她停了停,“你可以继续往来,但三个月内不准单独相见,也不准谈朝政人事。若有书信,先送我这儿过一眼。”
胤禛低头应下。
清悦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本薄册递给他,“这是我去年整理的各部主官子弟名录,附了家风简评。你想认识谁,先翻这本。交朋友不是比谁嘴快,是看谁能扛得住风雨。”
胤禛接过,认真收进袖中。
午后,赵德全亲自来传话,请清悦去乾清宫侧殿回话。康熙正在批折,抬头见她进来,搁下笔。
“听说胤禛最近常和几个年轻臣子之后走动?”
清悦垂手答:“回皇上,确有此事。”
“你不管?”
“管。”她语气平稳,“臣妾让他每见一人,必记其言谈举止。我也派人查过几人家底,父辈皆在任上清廉有声,家中无非议子弟。至于交往尺度——”她略一顿,“臣妾只嘱他一句:交人如读书,先观其行,再信其言。”
康熙盯着她看了几息,忽而点头,“你能想到这一层,不易。”
他重新提起笔,“年轻人总要结识些人。只要不结党,不妄议,走得正,便是好事。”
清悦退下时,日头已偏西。她回到西暖阁,案上多了一份文墨刚送来的简报:那青年父亲曾任刑部郎中,去年调任地方,临行奏参一名同僚贪渎,反遭弹压,至今未复职。其母出自书香门第,族中三代无人卷入宫斗。家中两弟皆在国子监就读,无狎妓赌博记录。
清悦抽出笔,在简报末尾写下:“可用,限密谈,观察三月。”
她放下笔,正要翻看北库新送来的药材申领单,安蓉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小笺。
“井房巡更的太监刚送来的。”她低声说,“说是昨夜有人在柴房角落烧纸,没烧尽,残片上有半个药方字迹,已经送去北库比对了。”
清悦接过笺纸扫了一眼,点头,“知道了。”
她将笺纸夹进台账,伸手去取另一摞文书。指尖刚触到纸角,窗外传来一声脆响——是廊下铜铃被风撞了一下。
她没抬头,只把文书拉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