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清悦已起身。她没唤人更衣,只披了件半旧的石青比甲,径直走向偏殿。文墨早已候在门外,见她出来,低声道:“人都到了,在东厢。”
“进去吧。”清悦迈步而入。
偏殿里灯火通明,永和宫几位掌事嬷嬷、文书女官、采办管事尽数到场,个个神色紧绷。她扫了一眼,没多言,只站在案前,将手中薄册轻轻放下。
“我知道外面有些话在传。”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说我揽权、压人、不让阿哥们亲近皇上。这些话,我不辩,也不恼。”
众人屏息。
她顿了顿,“但我不能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今日起,凡我宫中之人,若有因流言遭诘问者,皆可直言‘一切听命于主子安排’,责任在我,不在你们。”
老嬷嬷张氏眼眶一热,低头应道:“奴才明白。”
清悦点头,“春祭筹备不可松懈。牲礼调度、香烛采买、各宫配合,每一项都记档留痕。出了差错,我来担;做得好,功劳也归你们。只一点——不许私下议论,不许回应外头风声。咱们做事,只对规矩负责。”
众人齐声应诺。
她转身从案上取过一份名单,递给文墨:“按这个顺序轮值督查,每日申时交记录。谁缺勤、谁推诿、谁多嘴,记下来,报我。”
文墨接过,退下安排。
清悦回到西暖阁,安蓉已在等候,手中捧着昨夜整理的请安记录与宫女闲谈笔录。
“挑出三条最常被提起的话。”清悦坐下,提笔蘸墨。
安蓉翻开簿子:“一条是咸福宫那边传的,说您定四阿哥读书时辰,坏了祖制;另一条是延禧宫流出的,讲您卡着春祭采办不放,是为逼人低头;还有井房几个粗使婢子嚼舌根,说您连皇上用茶都得先过您这一关。”
清悦听着,逐条写下原文,又提笔在旁批注:
“辰正授课,乃《宫学章程》第七条明文,非私设。四阿哥近月课业考评居首,可见成效。”
“春祭物料交接延误两日,系尹答应宫中领物无人接应,有签收簿为证。”
“皇上茶膳由御茶房直供,永和宫仅协理节庆添项,从未插手日常。”
她将批注交给安蓉:“找李嬷嬷,让她去茶膳房‘闲聊’,话要自然。就说最近外面乱传些事,她担心连累当值太监被问责,顺口把这几条澄清带出去。”
安蓉会意,“奴才会让她提一句:‘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是让主子们难做?’”
“就该这么说。”清悦颔首,“不像是我在辩解,倒像是替大家着急。”
安蓉退下后,清悦取出昨夜那份春祭简报,重新翻看。她在人员调配明细处添了两行小字,又将尹答应、李格格所在宫殿的物资交接情况单列一行,数据标红,语气依旧平和,不带情绪。
辰时初,她命人将简报夹入日常宫务折子,送往乾清宫。
随后她唤来胤禛,“走,去书房。”
路上,她特意在养心殿外稍作停留,向值守太监问道:“今早的折子递进去了?”
“回主子,刚送进去,赵公公亲自接的。”
“嗯。”清悦点头,没再多问,只带着胤禛继续前行。
书房内,胤禛翻开书册,清悦坐在一旁批阅文书。她眼角余光瞥见小太监端来新沏的茶,换了茶盏。她今日喝了两盏,比往常多了一杯。
快到巳时,文墨进来禀报:“东六宫巡防已加派两人,专盯偏角小道。尹答应宫里昨夜有人申领川贝,但脉案无咳症记载。”
清悦搁下笔,“记下,等北库核对。”
“还有,”文墨压低声音,“茶膳房那边传开了,说您那些规矩都有章程依据,连皇上都知道。”
清悦没抬头,“让他们传去。”
她继续翻看流水账目,忽然发现一页采办单上的印泥颜色略深,像是重盖过一次。她指尖在印痕边缘划了半圈,没说话,只将单子抽出,放在一边。
安蓉进来换砚台时,她低声吩咐:“叫人查三日内所有盖过双印的文书,尤其是延禧宫、咸福宫相关。”
“是。”
胤禛读完一段,抬头看她,“额娘,您今天一直没停过手。”
“事情赶。”她翻过一页,“你只管念你的书。”
胤禛低头继续诵读,片刻后又抬眼,“若有人问我,该怎么答?”
“照实说。”清悦落笔批下一个“准”字,“你说的每一句,我都担着。不必躲,也不必抢。”
胤禛点头,不再多问。
巳时末,阳光斜照进窗棂,清悦仍在案前。墙边小几上,原先那封未封口的简报已被撤下,换作一本新送来的炭薪流水册。但册子旁边,静静搁着一份退回的折子,封套无字,只盖着乾清宫收讫印。
她没拆。
批完最后一行字,她放下笔,伸手抚过那枚印痕。指尖微顿,嘴角轻轻一敛。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