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城中村的天还蒙着层灰蓝。
陈凡是被窗外的鸡叫吵醒的。出租屋的窗户没装玻璃,只用塑料布钉着,夜风卷着雨丝钻进来,在墙角积了一小滩水。他坐起身,身上的薄被沾着潮气,贴在脊背上凉得发紧。
没有闹钟,多年打零工的日子让他练就了精准的生物钟。他摸黑穿上叠在枕头边的工装——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腿短了一截,露出脚踝上沾着的旧泥。套上鞋时,鞋底传来“吱呀”一声,这双帆布鞋还是去年孤儿院院长送的,鞋头已经裂了道缝。
不用开灯,陈凡熟门熟路地摸到桌边。昨天剩下的半个冷馒头还放在塑料袋里,硬得像块石头。他就着水龙头接的凉水,一口一口啃着,咀嚼声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叹气,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对他来说,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没必要挑拣。
六点整,他锁上门。出租屋在巷子最深处,路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前两天下雨积的水洼还没干,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巷子里已经有了动静,早点摊的煤炉冒起黑烟,穿睡衣的女人端着痰盂出来,见到陈凡也只是扫了一眼,没人打招呼。
陈凡早就习惯了。
从孤儿院出来三年,他搬过三次家,住的都是这种月租三百块的城中村出租屋。没朋友,没亲戚,唯一能说上两句话的,只有偶尔帮衬他的房东——当然,那也是在他按时交租的时候。
今天要去的工地在三公里外,是个新建的居民楼项目。他前天才通过劳务中介找到这份零工,搬水泥、扛钢筋,一天一百五十块,日结。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不错的活计,至少不用风吹日晒地在街头等着雇主挑人。
走到巷子口,正好遇上同样去工地的老王。老王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背有点驼,见了陈凡就咧嘴笑:“小陈,早啊!今天可得快点干,听说赵老虎来了,别被他挑着刺。”
陈凡点了下头,没说话。
“赵老虎”是工头赵虎的外号,出了名的黑心。去年陈凡在另一个工地干过,见过赵虎怎么克扣工人工资——要么说“干活慢”,要么说“材料浪费”,总有理由把日结工资砍下去一截。老王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眼里满是忌惮。
陈凡依旧没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他不想掺和这些议论,对他来说,把活干好,拿到该拿的钱,才是最要紧的。
工地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赵虎穿着件黑色皮夹克,敞着怀,露出里面花格子衬衫,嘴里叼着根烟,正站在板房前训人。他个子不高,但嗓门大,唾沫星子横飞:“都给我听好了!今天必须把三层的水泥搬完,谁要是敢偷懒,老子一分钱都不给!”
工人们低着头,没人敢应声。
赵虎扫了圈人群,目光落在陈凡身上时,停顿了一下。陈凡长得清瘦,看着不像有力气的样子,赵虎撇了撇嘴,没说什么,挥挥手:“赶紧进去!迟到十分钟,扣五十!”
陈凡跟着人群进了工地。现场一片混乱,搅拌机的轰鸣声震得耳朵疼,钢筋堆得像小山,地上到处是散落的水泥袋。他被分配到搬水泥的组,一袋水泥五十斤,要从一楼搬到三楼的施工面。
没有手套,陈凡直接用手抓着水泥袋的提手。粗糙的编织袋磨得手心发疼,水泥粉从缝隙里漏出来,沾在手上、胳膊上,很快就结成了硬块。他没停歇,扛着水泥袋往楼梯上走,脚步稳得很。
三年来,他干过的重活不少,早就练出了力气。只是清瘦的身形,总让人觉得他扛不住这份累。
旁边的老王搬了两趟就喘得不行,靠在墙角歇气,见陈凡一趟接一趟地跑,忍不住喊:“小陈,慢点!别累坏了!赵老虎又不额外给钱!”
陈凡脚步没停,只是回头看了老王一眼,又继续往上走。他知道老王是好意,但他想多搬点,至少别让赵虎找到“干活慢”的借口。
太阳慢慢升起来,气温越来越高。工地上没有遮阳的地方,阳光直射在身上,像火烤一样。陈凡的工装很快就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混着水泥粉,硬邦邦的。他渴得厉害,喉咙干得发疼,但工地的饮水机在板房里,来回一趟要十分钟,他舍不得浪费时间。
直到中午十二点,哨声响起,才到了吃饭时间。
工人们涌到板房外的空地上,围着临时搭的灶台打饭。今天的午饭是白菜豆腐汤,加两个馒头。陈凡端着搪瓷碗,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慢慢吃着。
“小陈,你今天搬了多少袋?”老王坐在他旁边,一边啃馒头一边问。
“三十二袋。”陈凡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这么多?”老王瞪大了眼睛,“我才搬了二十袋!你这身子骨,看着瘦,力气倒不小。”
陈凡没说话,只是往嘴里塞着馒头。他得赶紧吃完,下午还要接着干。
下午的太阳更毒了。陈凡搬水泥的时候,感觉眼前有点发黑,脚步也晃了一下。他赶紧靠在墙上,闭了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知道自己是有点中暑了,但他不敢歇——要是被赵虎看到,肯定又要找借口扣钱。
他咬着牙,继续搬。每走一步,都觉得腿像灌了铅一样重。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他只能用袖子胡乱擦一下,继续走。
就这样,一直干到傍晚六点。
哨声响起时,陈凡几乎是瘫坐在地上。他的手已经被水泥袋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水泥粉,结成了暗红色的痂。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稍微动一下就疼。
工人们排队去板房领工资。陈凡站在队伍后面,看着前面的人领了钱,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心里也稍微松了口气。一百五十块,够他交这个月的房租,还能剩下点买米和菜。
终于轮到他了。
赵虎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拿着一叠零钱,抬眼看了看陈凡,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本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陈凡是吧?今天干活挺慢啊,才搬了三十五袋,别人都搬四十多袋呢。”
陈凡皱了下眉。他明明搬了三十七袋,早上老王还数过的。但他没争辩,只是低声问:“那工资……”
“工资?”赵虎嗤笑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五十块的纸币,扔在桌子上,“看你年纪小,给你五十块算了。下次再这么慢,一分钱都没有!”
五十块?
陈凡的手攥紧了。他今天干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搬了三十七袋水泥,中暑差点晕倒,到最后只给五十块?
旁边的工人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老王想替陈凡说句好话,刚张了张嘴,就被赵虎瞪了回去:“老王,你想替他出头?那你今天的工资也别要了!”
老王赶紧闭上嘴,低下头。
陈凡盯着桌子上的五十块钱,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胸口憋着一股气,想发作,想质问赵虎为什么撒谎,为什么克扣工资。但他知道,没用。赵虎在这里说了算,他一个没背景的零工,就算闹起来,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赵虎见陈凡不动,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怎么?嫌少?嫌少就别要!有的是人想干这份活!”
陈凡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他弯腰,捡起桌子上的五十块钱,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
整个过程,他没说一句话,也没看赵虎一眼。只是转身离开的时候,脚步比平时更沉了些。
走出工地时,天已经黑了。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在土路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一吹,身上的汗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
他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巷口的小卖部。掏出那五十块钱,买了一袋最便宜的大米,五块钱,又买了两个馒头,一块钱。剩下的四十四块,他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回到出租屋,他把大米放在墙角,然后坐在桌边,啃着冷馒头。窗外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塑料布上,噼里啪啦的响。
他看着桌上的空碗,又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四十四块钱,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没人知道,这个在底层默默忍受的年轻人,心里正压着一座山。这座山,叫“生存”。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他只知道,明天早上,他还得早起,去下一个工地,继续搬砖,继续挣钱。
因为他没人可以依赖,只能靠自己。
雨越下越大,出租屋的漏雨点又多了几个,水珠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陈凡吃完最后一口馒头,站起身,把碗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然后躺回床上,盖上那床薄被。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一动不动。
直到凌晨,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只是睡得很浅,梦里全是搬不完的水泥袋,和赵虎那张嘲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