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书卷和淡淡檀香混合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季言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扮演着一个因“管理疏懈”而被上司抓来单独训话的、惶恐又诚恳的年轻下属。
内心弹幕却已经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关于钱庄管理、水利工程甚至可能隐晦提及丐帮的狂风暴雨。
崔衍转过身,那双在工地上显得浑浊、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牢牢锁定了他。
没有预想中的斥责,也没有冰冷的质询,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却像一道九天惊雷,直接把季言劈得外焦里嫩,魂飞天外!
“季言,”崔衍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既有科考之志,你对大胤皇室之下的十大王室是如何看待的?可知他们,并非凡俗世家,而是凌驾于你我凡夫俗子之上的…‘修真世家’。”
“啊……啊?!”季言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惶恐”表情瞬间崩碎,只剩下纯粹的、毫无掩饰的懵逼和震惊!他甚至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压力太大出现了幻听!
内心瞬间被无数个“卧槽”刷屏:
“不是...大佬?我们刚才在外面不是在聊灰尘和管理学吗?怎么进个门,就直接从经济学跨频道到玄幻政治学了?!这话题跳跃度是不是有点过于离谱了?难道这门是任意门?这到底是给我干哪来了?”
“还有,大佬您是不是找错谈话对象了?我就是一个想苟着考功名、顺便做点小生意、暗地里祈祷修为能+2的小秀才啊!这种关乎国家命运、牵扯修真势力的顶级议题,是我这个级别能听的吗?!听了会不会被灭口啊?!”
“等等等等!桥豆麻袋!大佬您怎么突然聊起修真的事来了?您是怎么知道我最想聊的就是这个话题……”
由于崔衍的话题起得毫无征兆、毫无铺垫,季言的大脑cpU疯狂运转,差点过热宕机。以至于让他一时竟没有意识到,崔衍如此突然地说起修真之事,是一件多么违和的事。
不过,狐疑归狐疑,在不知钦差底细和目的的情况下,他的问题必须得答,而且还得如实的答。毕竟不知道对方对自己探查到何种程度,这种时候,满口胡说肯定死得更快!
于是,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脸上努力维持着震惊过后的茫然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声音都有些发干:“回大人!学生只是一介寒门书生,于科举之道尚在摸索,于朝堂大事更是懵懂。您所说的十大王室,学生只闻其名,知其势大,而十大修真世家,学生还是从大人口中得知...至于修真具体如何修,学生也曾好奇寻找相关妙法,却始终无从下手,无从了解...”
这话季言所言非虚,他确实清楚大胤王朝的顶级圈层由皇室和十大王室构成,但十大王室就是修真世家这件事,他确实并不知情。
为了修炼,他查过无数典籍,也才好不容易找到了“西山古观”“基础吐纳诀”这两个可能与修真有关系的线索,而这还是残缺不全的线索。明明知道这异世界有“修真”这么一回事,却始终无法找到与之直接相关的线索。
崔衍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神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府衙内森严的景象,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无从下手?无从了解?是啊...我等凡夫俗子又如何能真正了解那光鲜亮丽、尊荣显赫之下的肮脏与蠹蚀?”他像是在对季言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夫今日寻你,并非要训斥什么。”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到季言身上,那目光沉重得让季言几乎喘不过气,“只是老萧和欧阳明都说你是一棵不错的苗子,老夫便借这机会,与你单独聊聊。”
“大人教诲,学生洗耳恭听。”季言心头猛地一跳:“卧槽!这也太炸裂了吧!欧阳大佬、萧相和崔判官竟然是一伙的!老秦你个浓眉大眼的,还说崔大人不结党,我怀疑你是在故意坑我!”
话已挑明,季言此时就算再傻也该知道,这位崔判官之所以一进门就抛出那么劲爆的问题,完全是在试探他的深浅。
“姜还是老的辣。季言啊季言,菜就多练!大佬小试一手,你这三脚猫的底细就暴露无遗了啊!”
“坐下说话吧。”崔衍摆了摆手,自己先寻了张椅子坐下,示意季言也坐。随后,开口第一句就是“我与欧阳明、老萧…相识于三十六年前。”
“来了来了!大佬茶话会必备环节——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这流程我懂!”季言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屏息凝神,主打一个“修真秘闻,老子爱听,大佬自曝家史,老子更爱听”!
“确切地说,是我与则诚兄先结识的。那时我们俩,身上都背着血海深仇。”崔衍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则诚的姐姐,因容貌出众,被世家之人强掳为妾,不堪受辱,愤而自尽。家父时任刑狱小吏,因不肯与世家同流合污,构陷忠良,被罗织罪名,冤死狱中。”
季言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内心早已掀起了海啸:“卧槽!萧相和崔判官的身世都这么惨的吗?这血仇结得,妥妥是要跟世家死磕到底的节奏啊!”
“当年,我与则诚,不过十八九岁,年轻气盛,满腔恨意无处宣泄,便起了个蠢念头——”崔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不知是对当年的自己,还是对这荒谬的命运,“想着,怎么也得杀一个世家子弟,算是先讨还点血债利息。我们暗中物色,最终选中了一个在族中看似无依无靠、最好下手的…倒霉蛋。”
季言屏住了呼吸,知道这“倒霉蛋”指的定然就是欧阳明了。
“那倒霉蛋,就是欧阳明。结果嘛,自然没成。”崔衍露出一个复杂的神色,“非但没成,我俩还被他反手拿下,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当时我和则诚很是不解,后来才知晓,世家子弟皆修习修真之法,与我等肉体凡胎,实乃云泥之别…”
“我和则诚被他捆得结实,他问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行此刺杀之事。则诚骨头硬,宁死不肯开口。我却是气不过,横竖是死,不如骂个痛快,便将两家仇怨尽数道出。”崔衍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数十载光阴,“他听后,沉默良久,只说他早已与家中脱离关系,复仇之事,莫要寻他,随后便放了我们。”
“再后来,许是不打不相识,我们三人竟渐渐有了往来。时日久了,才从他口中得知,他虽是世家子,其母、其妹却在族内倾轧中无辜蒙难,他自身亦是侥幸逃脱,与我们实乃同病相怜…最终,我们三人歃血为盟,立下誓言:此生此世,必报血仇,携手同心,不死不休!”
三人组!复仇者联盟雏形版?!
“歃血为盟?这剧情也太古典太悲壮了吧!听起来怎么又热血又中二啊!大佬们的青春原来也这么跌宕起伏吗?!”
“经此一事,我与则诚也彻底明白,单凭血气之勇,不过是飞蛾扑火。”崔衍继续道,语气转为沉凝,“那时我们虽知世家势大,却仍天真以为,只要手握权柄,官居高位,未必不能与之抗衡。于是便发奋苦读,投身科场……然而,越是认清世家的强大,便越觉自身力量微薄,越是看清世家的肮脏与蠹蚀,便愈觉我等所为,犹未足也…这一晃,便是三十余载……”
“好家伙,从热血青年硬生生干成了中年天团?这毅力我服!”
“三十余载,弹指一挥间。”崔衍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沉重与疲惫,“我们做了许多。科举取士,渐成体系;朝堂之上,寒门之声亦不再微弱。但,远远不够。”
“那些世家,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更握有我等凡夫俗子的难以企及的力量…我等三人至今仍未能真正动摇其根基。”他看向季言,目光深邃,“如今我等三人,皆已不再年轻。则诚兄…他一直想物色一个接班人,一个能理解我等志向,并有能力、有心性将这条路走下去之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暗示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季言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麻了!
接班人?!萧相想找的接班人…是他?!
所以萧相才会对他另眼相看,所以欧阳明才会给他那道保命白光,所以崔衍才会不厌其烦、花样百出地考验他?!这一切匪夷所思的关注和试探,瞬间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他们不是在选官,不是在选商人,他们是在选一个未来能够要直面修真世家这等庞然大物的斗士?!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季言。内心吐槽之力彻底爆发:
“搞错没有啊大佬们!我只是想苟着修个仙、考个试、顺便赚点小钱钱啊!你们这宏伟目标也太吓人了吧?!推翻修真世家?这难度堪比新手村菜鸟直接空降满级魔王城啊!对面还是组团来的!”
“我就一每天靠系统+1修为的小废柴,连个火球术都搓不出来,你们就指望我去跟那些动辄御剑飞行、寿元几百年的修仙老怪掰手腕?这已经不是赶鸭子上架了,这是直接把小鸡仔扔进鹰巢里还指望它当空军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就是表现得聪明了点,懂事早了点儿,至于给我安排这么硬核的终极副本吗?!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无数的吐槽和哀嚎在脑中奔腾,但他脸上却只剩下一种极致的震惊过后的茫然。他看着崔衍,那位以“铁面”着称的户部侍郎,此刻眼中竟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审视。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提醒着季言现实的存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疯狂刷屏的弹幕压下去,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回答,而且不能再用装傻充愣搪塞过去。
他终于抬起头,迎上崔衍的目光,问出了那个从听到故事开始就盘旋在心头、也是心中最终极的疑问。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难以置信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
“为…为什么…是我?”
是啊,为什么是他?一个出身微寒、毫无根基、甚至连修为都卡在新手村的少年?大胤那么大,才华横溢、心怀理想的年轻人难道还少吗?
他真的想知道,这份“天降大任”,到底凭什么就砸他头上了?难道就因为他看起来比较像能活到最后的那个?
崔衍看着他那副仿佛被天外陨石砸懵了的样子,眼中那沉重的期望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淡、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再次转过身,望向窗外,留给季言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绯色的官袍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雅间内,只剩下季言剧烈的心跳声,和他那无声回荡的疑问。
为什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