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驾临的日子,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氛围中到来。
安澜府上下如临大敌。知府林大人早早率领阖府官员,并捎带上季言、张万财、石猛等“相关人士”,浩浩荡荡地候在城门外十里长亭,准备迎接钦差大队人马。
日上三竿,官道尽头终于烟尘扬起,一队打着钦差仪仗的人马缓缓行来。旗帜鲜明,甲胄齐全,看着颇有威势。
林知府等人精神一振,连忙整理衣冠,准备上前跪迎。
然而,等队伍到了近前,众人却愕然发现,那辆最华丽的、本该坐着正使大人的钦差座驾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名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从后面一辆稍次的马车里下来,面带歉意地快步走来,对着林知府等人拱手道:“下官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奉旨钦差副使,孙淼,见过林大人,诸位安澜父老。”
林知府连忙还礼:“孙大人一路辛苦!不知崔正使…”
孙副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担忧,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周围人都能听到:“哎呀,正要向林大人禀报。崔大人行至清河郡时,偶染风寒,病势来得凶猛,为免延误行程且恐病气过给诸位,故决定暂留郡城医治,特命下官先行一步,处理一应考察事宜,待他痊愈,即刻便到。”
钦差正使病了?这么巧?
众人面面相觑,这操作有点出乎意料啊。钦差出行,偶感风寒是常事,但通常都是带病坚持,或者整个队伍放缓行程,像这样正使原地养病,副使先带着仪仗跑来工作的,实在少见。
季言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低着头,眼皮却猛地跳了一下。
“偶感风寒?骗鬼呢!刚到地界了,你就娇贵起来了,还能病得连路都走不了了?这病得的也太是时候了吧!”内心瞬间拉响最高警报,“这孙副使,演技略显浮夸啊…眼神闪烁,中气十足,哪有一点担忧上官病情的样子?”
他几乎立刻断定,这绝对是崔衍的烟雾弹!那位“铁面判官”肯定已经悄悄潜入安澜城了!派个副使过来,分明就是来吸引火力、拖住他们视线的!
林知府显然也有些怀疑,但对方是钦差副使,手持关防印信,理由也说得过去,他总不能质疑上官生病是假的吧?只好挤出笑容道:“原来如此,崔大人为国操劳,实在令人感佩!还请孙大人在安澜府好生歇息,若有任何需要,下官等定当全力配合。”
于是,迎接的队伍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原本准备迎接正牌钦差的盛大场面,变成了接待一位副使。虽然依旧隆重,但总感觉有点…不对味。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完全印证了季言的猜测。
这位孙副使虽然口口声声说“一切等崔大人到了再定夺”,但考察工作却“一丝不苟”地开展起来。今天要视察钱庄总号,明天要调阅历年账册,后天要约谈大小股东和掌柜…林知府和季言、张万财等人不得不全程作陪,解释说明,不敢有丝毫怠慢。
更绝的是,这位孙副使还是个“美食爱好者”,尤其对安澜城新开的“滋味馆”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几乎顿顿都要去,顿顿都点最辣的招牌菜,吃得满头大汗,直呼过瘾,还非要拉着作陪的林知府、季言等人一起吃。
“林大人,季小友,张老板,来来来,不必拘束!如此美味,当浮一大白!呃…虽然公务期间不能饮酒,但以茶代酒,亦可尽兴嘛!”孙副使热情地招呼着,自己吃得酣畅淋漓。
林知府吃得脸色发白,胃里翻江倒海,还得强颜欢笑:“孙大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张万财倒是能吃辣,但天天这么陪吃也受不了,私下跟季言吐槽:“这孙大人是属饕餮的吧?一顿饭吃一个多时辰,光水煮鱼就要了三盆!他到底是来考察的还是来探店打卡的?”在季言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张万财也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一些新颖的词汇。
季言更是有苦说不出。他本来就不太能吃辣,这几天陪着吃下来,感觉嗓子眼都在冒火,菊花隐隐作痛。内心早已吐槽了千万遍:
“大哥!你是钦差副使啊!能不能干点正事?天天拉着我们搞美食巡演是几个意思?你这分明是‘陪吃陪玩陪笑脸’的三陪服务吧?朝廷给你发俸禄是让你来干这个的?”
“还有这川菜!虽然是我带来的,但我也经不起这么造啊!再吃下去,我怕是要得胃溃疡了!这算不算自作自受?”
他严重怀疑,这孙副使就是崔衍特意派来折磨他们、让他们疲于应付、无暇他顾的!
然而,怀疑归怀疑,表面上还得毕恭毕敬地伺候着。谁让人家是钦差副使呢?
但季言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他早就料到了崔衍可能会玩阴的。
趁着一次陪孙副使“午休”,实际上是孙副使吃撑了需要小憩的间隙,他偷偷给石猛发了指令。
很快,丐帮庞大的信息网络被全部激活。城内的乞丐、力工、小贩、甚至青楼的帮闲…无数双眼睛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所有陌生的、气质不凡的、可能符合“铁面判官”形象的外来人。
同时,留在清河郡城的暗桩也再次动用特殊渠道,仔细探查。回报很快传来:清河郡最好的医馆近期根本没有接待过疑似崔衍的重病患者,郡守府也没有任何钦差滞留养病的记录!
“果然!”季言拿到消息,眼神锐利,“崔衍肯定已经进来了!就藏在安澜城的某个角落!”
他甚至动用了“东风”小队——这是他从丐帮精锐中挑选出来、由他亲自制定训练计划、擅长追踪和反追踪的特殊小组。他让“东风”暗中排查所有近期入住客栈、租赁房屋的生面孔,重点是那些看起来像是读书人或者小商贩,但举止气度又有些违和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孙副使依旧吃吃喝喝,看看账本,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但季言心中的焦虑却与日俱增。崔衍就像一滴汇入大海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到底在哪?他在看什么?他想干什么?
就在季言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觉得崔衍是不是真的病了,或者用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手段时,一条从城南水利工地传来的、看似不起眼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消息是石猛亲自送来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大哥,工地那边老赵传来话,说三天前来了个应聘短工的老书生,大概五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瘦,皮肤黝黑,看着像是落第的秀才,话不多,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但干活极其认真卖力,尤其是对‘鱼嘴’和‘飞沙堰’那一段,看得特别仔细,还时不时问些很内行的问题…老赵觉得这人有点奇怪,不像普通苦力,但也没多想…”
老书生?五十多岁?面容清瘦?干活卖力?对核心技术特别感兴趣?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季言!
实锤了!
崔衍根本没病!他早就金蝉脱壳,暗中潜入安澜府了!而且这个老六!他居然不按常理出牌,没去查钱庄,反而跑去查水利工地了?!还他妈亲自下场当短工?!
“卧槽!!!”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崔衍!肯定是他!铁面判官!户部侍郎!居然他妈的去老子的工地上搬砖了?!这操作也太骚了吧?!简直防不胜防啊!”
“微服私访!深入基层!与民同乐…啊呸,是与民同工!这剧本我熟啊!古代清官标配流程啊!舒服日子过惯了,竟然把这茬给忘了!”
“怪不得找不到!谁他妈能想到一个朝廷三品大员、钦差正使,会跑去工地上和泥搬石头?这代入感也太强了吧!”季言狠拍脑门,富裕日子过得舒坦,一些思维确实变了,潜意识中就认为一个京中大佬不会跑去当工人。
季言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工地那边可没什么准备!虽然工程质量他绝对有信心,老赵也是个实在人,但工地上人多口杂,保不齐有什么疏漏或者抱怨的话被听了去?崔衍这种老江湖,最擅长的就是从细节中发现问题和破绽!
他立刻就想亲自赶往城南工地去“偶遇”。
但就在他准备动身的时候,又一封来自京城的加密信件,通过紧急渠道送到了他的手上。
信是秦牧之写来的,内容很短,语气却有些急促:
“季小友:甫得消息,崔衍此人性情古板,不喜排场,尤好微服暗访,往往于不意处查得实情。此次考察,务必谨慎应对,其人或已抵安澜,望早做准备,切莫怠慢。秦。”
季言看着这封迟来的“预警信”,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恍然,最后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比蛋疼的无奈。
他拿着信纸,沉默了足足十秒钟。
然后,抬起头,望着窗外似乎一无所知、还在津津有味品尝新菜式的孙副使,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语气,幽幽地、一字一顿地对着空气吐槽:
“秦——公——啊——”
“您老人家这马后炮…放得真是又响又亮, 时间掐得是恰到好处啊!”
“我这边都快把钦差大人从工地上‘挖掘’出来了,您这‘绝密情报’才姗姗来迟?怎么不等我跟崔大人拜了把子再送来呢?”
“您这是生怕我死得不够透,特意来给我补个‘惊喜’大礼包吗?”
“下次有这种‘重要’消息,咱能提前个十天半个月说吗?哪怕飞鸽传书呢?这心脏受不了啊!”
吐槽完毕,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信纸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废纸篓。
得,指望不上别人,还是得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