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露比?
星野伦涣散的意识,因为这个名字,重新凝聚了一丝。
他用仅存的左臂,艰难地撑起身体,抬起了头。
那个被捆绑着,被他父亲用翅膀温柔地放在身边的身影。
那头在夜风中凌乱飞舞的,他无比熟悉的金色长发。
是露比。
真的是露比。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他无法思考。
他无法呼吸。
“呜……呜呜……”
露比在剧烈地挣扎,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悲鸣。她那双漂亮的,和母亲如出一辙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愤怒。
神木光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撕掉了封住她嘴巴的白色布条。
仿佛一个绅士,在为女士揭开面纱。
“好了,现在可以说话了,我亲爱的女儿。”神木光温和地笑着,“有什么想对你的两个,没用的兄弟说的吗?”
束缚被解开的瞬间,露比没有哭喊,没有求饶。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神木光那张俊美的脸,啐出了一口唾沫。
“人渣!”
少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
“你这个杀人犯!恶魔!混蛋!”
“你杀了妈妈!你还想对伦和阿库亚做什么!”
“我告诉你!我们是不会怕你的!绝对不会!”
神木光没有躲闪。
他任由那口唾沫,落在自己昂贵的风衣上。
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
“真有精神啊。不愧是星野爱和我的女儿。那份生命力,真是让人着迷。美,真是太美了,不亚于你母亲的,绝美!”
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衣服上的污渍。
然后,他背后的那对巨大黑色羽翼,缓缓扇动。
那成千上万只,闪烁着妖异紫色星光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动了方向。
所有的眼睛,都聚焦在了星野露比的身上。
“那么,我亲爱的女儿,你猜……”
神木光的声音,依旧温和。
“如果我用一千道光束,把你切成一千块,你的哥哥弟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星野阿库亚脸色苍白,瞳孔缩成了一个点。
藤本美树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而躺在血泊中的星野伦,他那双黑色的瞳孔里,最后的一丝光,熄灭了。
绝望。
无边无际的,如同深海般冰冷彻骨的绝望,淹没了他。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我总是无法保护任何东西!
为什么我所在乎的一切,都会被夺走!
为什么我的人生,永远都是一场被操控的,该死的悲剧!
自由……
他所追求的自由,到底是什么?
是像现在这样,连保护家人的力量都没有吗?
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吗?
是像现在这样,被名为“命运”的巨大手掌,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不。
不对。
那不是自由。
那是……最深重的奴役!
既然如此……
既然这个世界,不允许我拥有自由……
既然这个世界,一定要将我所爱的一切,全部夺走……
那就……
毁掉好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类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憎恨的咆哮,从星野伦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驱逐出去……”
他用嘶哑的的声音低语着。
“把恶魔……”
“一个不留地……”
他缓缓地,从血泊中,站了起来。
“驱逐出去!!!”
最后的咆哮,化作惊雷,响彻整个夜空。
他的意识,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
黑暗的尽头。
一缕微光,刺破了虚无。
星野伦睁开了眼睛。
他正站在一片无垠的沙漠之上。
脚下的沙子是白色的,细腻得不似凡物。
头顶,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只有无数道流光溢彩的极光,如同交织的丝带,横贯整个天穹。
在天地的尽头,一棵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光之树,矗立在那里。它的枝干连接着每一道极光,无数的光脉在其中奔流不息,发出低沉的,心脏搏动般的嗡鸣。
道路。
这里是道路。
时空之外的道路。
所有艾尔迪亚人的灵魂汇聚之处。
为什么?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巨人之力,不是已经随着始祖尤弥尔的执念,一同消失了吗?
尤弥尔呢?
他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小女孩的身影。
没有。
空旷的沙地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声音。
叮……当……
叮……当……
诡异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冰冷,刺骨的寒意,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迈开脚步,朝着声音的源头走去。
每走一步,那冰冷的寒意就更刺骨一分。
在光之树下,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让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恐怖的景象。
始祖尤弥尔。
她跪在那里。
她身上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已经不见了。
无数条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锁链,从虚空中延伸出来,洞穿了她的身体。
锁链穿透了她的手腕,她的脚踝,她的琵琶骨,将她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的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
鞭痕,烙印,刀伤……旧的伤口已经结痂,新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向外渗出鲜血。
那些鲜血,没有滴落在沙地上,而是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化为了构成这个世界的,细碎的金色光尘。
她低着头,金色的长发混杂着血污与尘土,遮住了她的脸。
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她在哭。
无声地,绝望地,哭泣着。
星野伦的呼吸,停滞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她不是应该获得自由了吗?
她不是已经斩断了那持续了两千年的,对弗里茨王的爱恋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她还会被囚禁在这里?
又是谁?
到底是谁,有能力在她自己创造的“道路”空间里,将她用这种方式,残忍地折磨?
他想起前世。
前世,艾伦·耶格尔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那种强烈的违和感。
那种仿佛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自己只是一个提线木偶的,深深的无力感。
他怀疑,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操纵着一切。
是那只手,引导着戴娜巨人,绕过了贝尔托特,吃掉了他的母亲卡露拉,在他的心底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是那只手,让他走上了地鸣这条最血腥,最绝望的道路。
现在,他明白了。
一直以来,都搞错了。
真正束缚着始祖尤弥尔的,从来都不是对弗里茨王的爱。
那只是表象。
那只是一个被精心编织出来,用来掩盖真相的,长达两千年的谎言!
有一个更恐怖,更古老,更强大的存在,潜藏在“道路”的最深处。
他,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
他,才是这一切悲剧的,幕后黑手!
是他,在享受着尤弥尔的痛苦!
是他,在玩弄着所有艾尔迪亚人的命运!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类的,充满了无尽愤怒的咆哮,从星野伦的喉咙里,撕裂而出。
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什么都不管了。
他只知道,他要救她!
他要将这个被囚禁、被折磨、被侮辱了两千年的女孩,从这该死的地狱里,拉出来!
他发疯似的,冲了过去。
他伸出自己仅存的左手,死死地抓住了那根缠绕在尤弥尔身上的,最粗的一根锁链。
冰冷。
刺骨的冰冷,顺着掌心,瞬间传遍全身。
“给……我……断!!!”
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了左臂之上。
手臂上的肌肉,瞬间坟起,青筋暴现,如同盘虬的树根。
然而,那根锁链,纹丝不动。
仿佛它不是被固定在虚空中,而是直接与这个世界的法则,连接在了一起。
星野伦的眼睛,因为过度用力而充血。
他的牙龈,因为死死咬住而渗出了鲜血。
他不管不顾,继续发力。
他能感觉到,自己手臂的骨骼,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纤维,正在一寸一寸地断裂。
但他没有停下。
他不能停下!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不是锁链。
是他的手臂。
因为瞬间爆发出的,超越了极限的力量,他的臂骨,从中间硬生生地折断了。
剧痛,如同潮水,席卷而来。
但他没有松手。
他用那只已经变形的,只靠着皮肉连接的手,依旧死死地抓着锁链,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外撕扯。
噗嗤——!
这一次,是更加沉闷的,血肉撕裂的声音。
他的左臂,从肩膀处,被他自己,硬生生地,扯了下来。
鲜血,如同喷泉,染红了他身下的沙地。
他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成了,一个没有双臂的,废人。
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他看着那根依旧完好无损的锁链,看着那个依旧被钉在原地的,哭泣的女孩。
无力感。
两辈子,最彻骨的无力感,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前世。
想起了他伸出双臂,将尤弥尔拥入怀中的场景。
“你不是奴隶。”
“也不是神。”
“你只是个普通人。”
“你不需要服从任何人的命令。”
“你有自己选择做主的自由!”
自由……
哪来的自由。
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选择,又有什么资格,去承诺别人的自由?
他就是个笑话。
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丑。
眼泪,混合着血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挣扎着,用身体在沙地上蠕动,像一只虫,一点一点地,爬向尤弥尔。
他无法伸出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他无法伸出手,为她解开身上的锁链。
他甚至,连一个最简单的拥抱,都无法给予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抬起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住她同样冰冷的额头。
“对不起……”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
“对不起……尤弥尔……”
“我两辈子……都是个没用的废物……”
“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姐姐……”
“现在……我连手都没有了……”
“我连……抱抱你……都做不到了……”
他泣不成声,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就在这时。
尤弥尔的哭声,停止了。
她被锁链束缚的身体,无法动弹。
唯一能活动的,只有她的脖颈。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抗着那根钉穿她脖颈的锁链,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那张沾满了泪痕的美丽的脸上。
那双空洞的,仿佛承载了两千年痛苦的眼眸里,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她看着他。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下巴。
她冰冷的嘴唇,笨拙地印在了星野伦的嘴唇上。
没有舌头。
没有言语。
只有无尽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