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村内,炊烟袅袅,肉香尚未完全散去。杜远正全神贯注地指导着那三位精心挑选出的村民,灶膛里火舌舔舐着锅底,大锅中滑嫩的猪肝片在热油里滋滋作响。
“…手要稳,心要细,”杜远的声音平和而清晰,“看准了,醋必须沿着锅边这么‘刺啦’一声淋下去,热气一冲,腥气就没了。动作要快,翻勺要利落,见色就起,多一刻就老,老了口感就柴了,枉费了好材料…”
就在这时,十一岁的杜子鄂像一头撒欢的小鹿,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发现宝藏的兴奋光芒。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献宝似的冲到杜远面前,高高举起:“远哥!远哥!你快看!我在田埂边上抓到的!好大的蚂蚱!蹦得可高了!”
他摊开汗湿的手掌,两只硕大无比、通体黄褐、后足强健如锯齿镰刀般的蝗虫,正惊恐地在他掌心拼命挣扎蹬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若在平日,杜远或许会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夸他一句“好小子”,甚至兴致来了,还会跟他讲讲前世里孩童们将这类虫子串起来烤着吃的趣闻。
但此刻,杜远脸上那温和的笑意瞬间冻结!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两只不断弹动的蝗虫身上,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蝗虫!
这个时节,田野里出现几只蝗虫,再寻常不过。
但杜远的脑海深处,却如同被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一段被他刻意压抑、以为早已因蝴蝶效应而改变的历史记忆,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轰然炸响——贞观初年,关中大蝗!
‘不对!不对!’杜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无声地呐喊,‘史书明载是贞观二年夏秋之交的蝗灾!去年一切太平,我还暗自庆幸或许历史已然不同…难道…难道只是推迟了?或者,眼前这些,根本就是更大灾难的序曲?!’
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严冬的冰水,瞬间从他的头顶浇灌而下,让他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他猛地一把推开面前的锅勺厨具,甚至来不及对那三位愕然的学徒解释半句,如同疯魔了一般,转身就冲出了院子,朝着村外那片孕育着无限希望、此刻正绿意盎然的玉米地发足狂奔而去。
杜子鄂和三位学徒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呆了,面面相觑,愣了片刻,才慌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惊慌失措地追了出去。
杜远以最快的速度冲到田埂边,他的目光如同最焦灼的探照灯,急促而恐惧地扫过那些已长得比人还高、挺拔如林、叶片宽大肥厚的玉米植株。越是细看,他的心就越是往下沉,如同坠入了无底冰窟!
虽然远远未到形成灾祸的规模,但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零星的、刺眼的黄褐色身影,正灵巧地在碧绿宽大的叶片间跳跃、停留!一些叶片的边缘,已然被啃噬出了细密而不规则的缺口,像是被拙劣的剪刀剪过!
不是一只,两只!是几乎每隔几株,就能发现一两只,甚至更多!它们贪婪地吸附在生命的绿色之上,无声地啃噬着未来的希望。这绝不是什么偶然现象,这是蝗灾爆发前最清晰、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先兆!
杜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沁出,沿着鬓角滑落。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一旦让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虫子汇聚成大军,形成那遮天蔽日、如同乌云压顶般的恐怖景象,将会带来何等毁灭性的后果!
所有的庄稼,所有的绿色,乃至树皮草根,都会在短短数日之内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到那个时候,就算杜家村有二十座、五十座堆满粮食的仓廪,也绝对无法在席卷天下的饥荒和随之而来的动荡与混乱中独善其身!
“处默!程处默!!”杜远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极度的急切和恐慌而变得嘶哑扭曲,对着闻讯急匆匆赶来的程处默厉声大吼,几乎破了音,“快!立刻派人!用最快的千里马!不惜跑死马!立刻去长安找到老李!告诉他,蝗虫来了!要大肆泛滥了!让他立刻、马上、丢下所有事情赶来杜家村一趟!就说我杜远有救急救命的办法!关乎天下存亡!快啊!快去!!”
程处默还是第一次见到杜远如此惊惶失态,如此方寸大乱,甚至那眼神深处都透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恐惧。他虽然看着田间零星的蝗虫,觉得远未到能让远哥如此惊恐的地步,但他深知杜远的远见和敏锐绝非空穴来风,当下毫不迟疑,重重抱拳:“明白!我亲自去挑人选马!绝不耽误!”说完,转身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军营方向,脚步踏起一片尘土。
杜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战鼓急催。他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慌。
等待老李过来的这段时间,一刻也不能浪费!他立刻又旋风般冲回自己的书房,一把推开房门,扑到书案前,铺开厚厚的宣纸,手甚至有些发抖地飞快研墨,然后提笔蘸墨,凭借着自己来自后世的所有零星记忆、看过的纪录片和科普知识,以最快的速度、尽可能清晰地罗列出所有他能想到的、在这个时代可能实现的治理蝗灾的办法:
1. 发动人力,全力捕杀:即刻发动辖区所有百姓妇孺,利用蝗虫在清晨露水未干、翅膀潮湿不易飞起的特性,组织大规模捕抓。可用网兜、布单等工具。
捕到的蝗虫立即集中起来,就地挖深坑焚烧,或者倒入石灰深埋彻底销毁。旁边小字备注:此物富含蛋白,可尝试风干碾碎作为养殖场鸡鸭饲料,若百姓畏惧不敢食用,可由村社或官府出面收购,鼓励捕抓。
2. 夜间燃火,诱杀成虫:夜间在田野间,尤其是蝗虫聚集区、风向的下方,多点堆燃篝火。蝗虫具有强烈的趋光性,会疯狂扑向火堆,自取灭亡。
3. 深挖阻隔沟,以阻虫潮:立刻在大片农田的外围、以及预计蝗虫迁飞路径上,紧急开挖深逾数尺、陡峭的深沟。待蝗虫大军地面行进时,可组织人力驱赶,使其大量落入沟中,继而集中焚烧或掩埋。
4. 保护利用天敌,生物防治:严令禁止捕捉田间青蛙、鸟类(如燕、雀)等蝗虫天然捕食者。可尝试大规模驱赶养殖场的鸡鸭(特别是食量巨大的鸭子)进入农田,进行地毯式“扫荡”。
5. 药物… 写到这里,杜远的笔尖顿住了。他颓然放下笔。这个时代哪里去找高效低毒的农药?即便有些土方,恐怕效果微弱,反而可能污染土地和水源,得不偿失。此法只能无奈放弃。
6. 最最关键:破除心魔,正本清源! 杜远用尽力气,重重写下最后一条,墨迹几乎透纸背:蝗虫乃害虫,非上天降罚!必须由朝廷、官府强力发声,严厉制止百姓因愚昧迷信而进行的烧香拜佛、跪拜蝗神、坐视庄稼被啃食的荒唐行为!各级官吏必须明确公告天下:积极捕蝗者有功,消极纵蝗者有罪!此为死命令!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猛地将笔掷于案上,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积压的浊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但心中的那块巨石,那份几乎令人窒息的紧迫感,却丝毫未曾减轻。他知道,这些方法在现代看来或许原始笨拙,效率低下,但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所能拿出的全部手段!若能抢在蝗虫形成滔天之势前,不惜一切代价,严格执行下去,或许…或许就能为这片土地抢下一线生机!
现在,所有的希望,都系于那个化名“老李”的男人身上。只盼他能有足够的魄力和决断,更能调动起整个国家的力量,将这些救急的措施,以最快的速度推行下去!这场事关亿万人性命、与蝗虫争夺口粮的战争,从现在起,已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