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五人怀着一种近乎梦游般的恍惚感,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长安城。
杜远那番石破天惊、离经叛道的“双簧计”,如同在他们惯常的思维壁垒上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初时的震惊与荒谬感褪去后,细细思量,竟发现这看似儿戏的计划深处,藏着对人性精妙乃至冷酷的洞察。
它精准地掐住了那些世家大臣们的命门:对利益的贪婪、对未知的猜疑,以及绝不敢轻易错失可能存在的“祥瑞”和“圣眷”的投机心态。
当夜,甘露殿内烛火高燃,亮如白昼。李世民与四位心腹重臣摒退左右,再次秘密集会。空气凝重,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们围绕着杜远的计划,逐字逐句地反复推敲,模拟着明日朝堂上可能出现的每一种反应。
“陛下,”房玄龄最终抚须长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此计虽…虽堪称惊世骇俗,闻所未闻,然细细剖析,其直指人心弱点,确是破解当前死局的绝妙奇招!臣以为,可行!”
“程知节性情豪莽,由他扮演此角,确是无人能及,浑然天成,足以取信于人。”杜如晦缓缓点头,目光投向一旁早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又带点紧张的程咬金。
长孙无忌指节轻叩桌面,沉吟道:“关键之处,在于火候的拿捏。必要让众臣觉得,陛下是‘被程知节这浑人逼至墙角’,不得已才立下字据;而程知节则是‘利令智昏’或‘恃宠而骄’,方敢行此狂悖豪赌之举。唯有如此,这出戏方能逼真,不露斧凿之痕。”
程咬金把虬结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声若洪钟:“陛下放心!老程我别的大本事没有,演一个撒泼打滚、混不吝的滚刀肉,保证满朝文武挑不出半点毛病!定叫那帮家伙乖乖把粮仓里的老底子都掏出来!”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冒险与决断的光芒取代,他猛地一拍御案:“善!就依杜远此计!明日早朝,便与诸公共演这出好戏!”
翌日,两仪殿早朝。气氛依旧如同被阴云笼罩,沉闷得令人窒息。
各地灾情的急报如同催命符般一次次呈上,压得众臣喘不过气。户部尚书戴胄再一次出班,声音凄惶,老调重弹,诉说着国库如何空空如也,太仓如何鼠雀尽绝,实在无力支撑大规模的赈济。
就在众臣愁眉紧锁,窃窃私语,殿内弥漫着一片绝望与无力之际,龙椅之上的李世民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看似镇定、却又难以完全掩饰某种神秘底气的表情,那表情在他惯常的威严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诸卿之忧,朕已深切体察。”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刻意保持着一份异常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的亢奋,“天灾虽厉,然上天亦垂怜我大唐。朕近日,得蒙上天默佑,机缘巧合之下,偶得…嗯,偶得一二祥瑞之种。”
“祥瑞?”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立刻激起了涟漪。众臣纷纷抬起头,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不知这位一向务实的陛下今日为何突然谈起玄虚。
“此物…”李世民故作高深,语速放缓,带着几分刻意的模糊,“乃循海路而来之异域嘉种,据献种之异人密奏,若得风调雨顺,加之精心伺弄,其亩产…或可达二十石之上。”
“多少?二十石?!”
“陛下!此事…此事可真?!”
“自古未闻!粟麦能得四五石已是罕有的丰年,二十石?岂非神话?!”
大殿之内瞬间如同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倒吸冷气声响成一片!几乎所有大臣的第一反应都是极度的难以置信!亩产二十石?这超出了他们农业认知的极限!
李世民将台下种种惊疑、不屑、看笑话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丝被臣子质疑的不悦与愠怒:“朕乃天子,金口玉言,岂会在此等关乎国计民生之事上妄语欺瞒?!
只是…”他话锋巧妙一转,图穷匕见,“此种目前极为珍稀,堪为籽种之母,尚在精心培育扩繁之中,远水难救近火。
故而…”他目光扫过众人,“朕欲向诸卿,以及各位家中素有积攒者,暂借粮秣,以解眼下燃眉之急。待祥瑞育成,推广天下,朝廷府库充盈之时,必当本息奉还!”
借粮?果然如此!
许多大臣,尤其是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代表,脸上立刻露出了“果然穷途末路了”和“痴心妄想”的讥诮表情。
空口白牙,用一个虚无缥缈、闻所未闻的“亩产二十石”作为借口,就想空手套白狼?陛下这怕是真的被逼到绝境,开始病急乱投医了吧?
就在众人心中鄙夷,准备组织语言,用最委婉的方式拒绝这“荒唐”提议之际,一个洪亮如钟、带着浓浓市井混不吝气息的粗豪嗓音猛地炸响,如同惊雷般劈开了殿内的窃窃私语:
“陛下!臣有本奏!”
只见鲁国公程咬金一个大步跨出班列,昂着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
一副“老子精明一世岂能上当”的滚刀肉架势,嗓门大得震得殿瓦似乎都在簌簌作响:“陛下!不是老臣不信您!可您张口就是亩产二十石?您这话也说得太没边了!”
“老臣我虽是粗人,可地里刨食的道理还是懂几分的!您这该不会是…该不会是国库实在见底了,没辙了,想出这么个…这么个权宜之计,来糊弄俺们这些老臣吧?”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诛心之论,近乎指着皇帝的鼻子说“你骗人”!不少恪守礼法的大臣吓得脸都白了,冷汗涔涔而下。然而,却也有更多人在心底暗暗点头,觉得程咬金这混人话糙理不糙,替他们说出了不敢说的怀疑。
李世民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怒喝道:“程知节!放肆!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胡言乱语,质疑君父?!”
程咬金却像是彻底豁出去了,不但不退缩,反而梗着脖子,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几乎是在咆哮:“陛下!不是老臣胡言!空口无凭啊!”
此刻的李世民立刻装出一副即将暴怒的样子:“程知节,连你也不信朕。”
“您说借粮,行!老臣我家里勒紧裤腰带,还能凑出些粮食,愿意借给朝廷应急!但是!”他猛地一顿,如同戏台上的名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咱们得立字据!白纸黑字写清楚了!这粮,是俺老程借给朝廷的!要是到时候…嘿嘿,陛下您说的那亩产二十石的祥瑞拿不出来,或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这些忠臣白白亏了血本吧?依老臣看,得加倍赔偿!借一石,还三石!这才公平!公道!”
他甚至还转过身,环视着那些目瞪口呆的世家大臣,蒲扇般的大手一挥,仿佛在寻找支持者:“要是陛下真能拿出那祥瑞,证明老程我今天是有眼无珠,错怪了陛下,那老程我借出去的粮食,一粒麦子都不要陛下还!全当给陛下贺喜,恭祝祥瑞降世!”
“可要是没有…嘿嘿,陛下,您可是天子,金口玉言,可不能赖账啊!得立下字据,用上玉玺!诸位同僚,你们给评评理,俺老程这话,在不在理?公不公道?!”
死寂!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程咬金这胆大包天、近乎讹诈的“混账提议”惊呆了!借一还三?这简直是趁国之危,赤裸裸的敲竹杠!这程咬金是疯了不成?!
然而,极致的惊愕之后,那些原本打定主意一毛不拔的世家大臣们,心思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炸开并活络起来。
程咬金这老匹夫,混账是混账,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是个人精?从不干赔本的买卖!他今天敢这么嚣张,敢压上全部身家跟皇帝对赌?甚至不惜背上大不敬的罪名?这背后…难道真有他们不知道的依仗?
难道陛下手里真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祥瑞?如果真有亩产二十石的粮种…那现在借点粮食出去,岂不是雪中送炭,天大的从龙之功?
将来优先得到种子,家族百年基业可保!就算万一…万一没有,借一还三,这利润也丰厚得足以让人眼红心跳!横竖都不亏!
就在众人心思电转之际,长孙无忌适时地出班,一副老成持重、出来打圆场的模样:“陛下息怒,程将军虽然言语鲁莽冲撞,但其担忧…唉,其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立字为凭,明算账目,倒也…倒也合乎常情,能安诸位臣工之心。”
房玄龄和杜如晦也在一旁面露“无奈”,微微颔首附和,仿佛虽然不赞成程咬金的方式,却也无法反驳其道理。
李世民脸上青红交错,胸膛起伏,仿佛被程咬金这番混账话顶到了南墙,骑虎难下。
他目光扫过程咬金,又扫过下面那些眼神闪烁、明显动了心思的世家大臣,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逼到极点豁出去了一般。
猛地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好!好!程知节!朕就依你所言!立字据就立字据!诸卿!今日谁愿借粮于朝廷,皆按此例!白纸黑字,朕以玉玺为凭!朕…朕还怕了你们不成?!”
皇帝金口一开,字据成立,整个朝堂的气氛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陛下圣明!臣愿借粟米三千千五百石!”
“臣家中尚有存麦四千石,愿尽数借出,以解国难!”
“臣也借!五千石!即刻便可从洛阳调运!”……
“我博陵崔氏捐两万石,以解国难。”
“清河崔氏捐两万石,以解国难。”
“范阳卢氏捐两万石,以解国难。”
“陇西李氏捐两万石,以解国难。”
“赵郡李氏捐两万石,以解国难。”
“荥阳郑氏捐两万石,以解国难。”
“太原王氏捐两万石,以解国难。”
最后几条大鱼压轴入场,真个早朝59人,出去李世民、魏征(两袖清风,比谁都穷)总捐出粮食四十万石。完美解决灾情。
方才还一个个哭穷诉苦、仿佛家里都快揭不开锅的世家大臣们,此刻仿佛瞬间都变成了家资巨万、义薄云天的豪绅巨贾,争先恐后地报出数字,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生怕借晚了就错过了这场“千载难逢”、“稳赚不赔”的豪赌。
他们看向李世民的眼神,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和“陛下您还是太年轻气盛”的意味。
李世民努力维持着那副“被打压”、“被胁迫”、“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屈与愤懑表情,看着眼前这戏剧性逆转的一幕,心中却对杜远那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乎要抑制不住仰天大笑的冲动。
这小子,简直是把人心那点算计,摸到了骨子里!
而始作俑者程咬金,看着那群争先恐后跳进坑里的“肥羊”们,得意地摸了摸钢针般的络腮胡,心里美得冒泡:“杜小子这鬼主意,真他娘的绝了!这演戏,可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砍人…刺激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