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师傅对那只意外诞生的霁蓝杯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几乎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他反复摩挲着光滑冰凉的釉面,对着光线变换角度查看那流动的色彩,口中啧啧称奇,甚至暂时忽略了其他那些“正常”的作品。
“不对,不对啊,”他摇着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对助手连连说道,“这个发色,这个润度,不像是一次偶然……小窑的气氛,按理说不该出这么正的宝石蓝……奇了,真是奇了……”
他像是遇到了一个极有趣的学术难题,围着那只杯子打转,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恍然大悟般拍一下大腿,拉着徒弟讨论起可能影响这次烧成的每一个细微变量——釉料的批次、素坯的干湿度、装窑的位置、升温曲线的微小波动……
江瑾辰和刘亦菲反倒被晾在了一边。刘亦菲看着老师傅那近乎痴迷的状态,忍不住掩嘴轻笑,低声对江瑾辰说:“看来你的‘概率事件’,成了章师傅的新研究课题了。”
江瑾辰的目光也落在那片过于绚烂的蓝色上,闻言,只是淡淡应道:“偶然性的价值,在于为必然性提供新的数据样本。”
他总是能将这些感性的、意外的事情,纳入他理性的框架内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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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师傅从学术狂热中稍稍冷静下来,才想起这两位“始作俑者”。他看向江瑾辰,眼神复杂,既有对那逆天运气的惊叹,又有一丝对手艺人无法掌控全部变量的无奈,最终都化为一种纯粹的、对造化的敬畏。
“后生仔,”他指着那只霁蓝杯,语气郑重,“这东西,是窑神爷赏饭吃。虽形不正,但这片釉色,万中无一,是宝贝。好好收着。”
他又看向刘亦菲那只青花小碗,神色缓和了许多,带上赞赏:“女娃子,笔头活,有灵气,胆子也大,敢画。这碗,有味道,是自己手里的东西。”
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却都发自真心。
分配作品时,章师傅毫不犹豫地将那只霁蓝杯推给了江瑾辰,仿佛那本就该属于他。而刘亦菲,则欢天喜地地捧走了自己那只有“味道”的青花小碗。
至于江瑾辰那件工整如尺规作图的边纹杯,章师傅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评价了一句:“规矩。”便也一并给了他们。
回程的车上,刘亦菲抱着自己的碗,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江瑾辰则拿着那只霁蓝杯,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刘亦菲忽然开口,打破沉默,“我觉得你那只有边纹的杯子,虽然章师傅没说太多,但做得特别好,特别……嗯,‘江瑾辰’。”她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词,“就像你这个人,精准,可靠。”
她又指了指那只霁蓝色的,“这个呢,是意外之喜,是老天爷给你的礼物,告诉你生活不总是按计划来,但偶尔的意外也能很美。”她笑着说,眼睛弯成月牙,“所以,都是好东西。”
江瑾辰转头看她,看着她清澈眼底的真诚和试图安慰他的小心思(虽然他并不需要安慰),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扬了一下。他拿起那只工整的边纹杯,和那只绚丽的霁蓝杯,将它们并排放在一起。
一只是极致的秩序与控制,一只是纯粹的偶然与绚烂。
风格迥异,对比强烈,却奇异地并存在一起。
“嗯。”他应了一声,表示接受她的说法。他将两只杯子都仔细收好,动作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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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艺术园区的房间内十分安静。刘亦菲已经睡下,呼吸均匀。
江瑾辰却并无睡意。他站在窗前,窗外是景德镇并不璀璨却宁静的夜色。他手中拿着那只霁蓝杯,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静静地看着。
那片深邃的蓝色在黑暗中仿佛更加浓郁,如同凝固的夜空,神秘而悠远。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坚实,是历经千度烈火而不毁的永恒。
他想起章师傅激动的话语,想起刘亦菲笑着说“神仙偏爱”,想起自己那试图精确控制却始终不得要领的拉坯过程。
他一生信奉数据、逻辑、掌控力,追求必然的成功,规避一切意外风险。而这只杯子,却像是一个沉默的悖论,嘲笑着他固有的认知。
它诞生于失败(器形),却成就于意外(釉色)。它不完美,甚至残缺,却因这残缺和意外,获得了另一种极致的、无法复制的完美。
这种“不完美中的完美”,这种“失控后的馈赠”,是他理性世界之外的存在。
他拇指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光滑沁凉的蓝色釉面,一遍又一遍。
许久,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懊恼,没有困惑,更像是一种……对某种不可知力量的承认与接纳。
他将杯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与那只工整的边纹杯并排而立。
一者如他,一者如天意。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那一深一浅两只瓷杯,在黑暗中静静伫立,仿佛诉说着关于秩序与偶然、人与天、匠心与造化的无言对话。
瓷都的最后一夜,一份意外的礼物,悄然在一个习惯掌控一切的男人心里,投下了一颗名为“接受不完美之美”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