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夜。
嬴政处理完最后一批奏疏，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
殿内烛火通明，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
顾念一那伙人今日在上林苑水榭的讨论，早已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脑海。
听到赢粟一边跳脚骂人一边熬夜核算预算时，他笑着摇了摇头。
听这顾念一念叨扶苏沉稳发问并表示可略尽绵力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营造革新……”嬴政低声自语。
他起身，踱步到殿侧悬挂的咸阳宫全图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熟悉的殿宇楼阁。
他想起前几日李斯、冯劫觐见时，虽未明言，但言语间对少府近期集中大量匠吏测绘宫闱之事，隐有疑虑。
洪栾那边，恐怕风声也已走漏少许，只是尚无确凿证据，暂时按捺。
“树欲静而风不止。”
顾念一这棵树，自从扎根大秦，就没停止过招风。
“且看汝等，能拿出何等详尽的章程。”
嬴政对着宫图，仿佛对着那个正在暗中鼓捣大事的女子说道。
上林苑水榭会议后，又过了十余日。
少府库房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盏油灯在闷热的空气中摇曳。
巨大的桌案上，摊开的已不再是简略的示意图，而是数张拼接起来的、极其精细的绢帛图。
一张是咸阳宫核心区域的等比例测绘详图，每一处台阶、廊柱、门窗、乃至屋脊走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墨家弟子与将作少府的测工们，利用改良的矩尺、水准仪和拉线法，花了大力气才完成。
另一张是同一区域的地下水位、土层结构及现有排水暗沟的探查图。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细线标注了水流方向、易堵点和几处明显的沉降隐患。
还有一张则是初步的局部功能优化与防灾加固方案图。
在这张图上，用炭笔清晰的勾勒出了几处拟改造的区域。
麒麟殿东侧两间利用率不高的偏殿，计划打通改造为相连的文书归档室与议政备询间。
并增设一条直通章台殿侧廊的封闭通道，几处宫墙根部和低洼庭院的排水，计划重新梳理。
开挖加深，部分路段试用新研制的水泥沙石混合浇筑管道。
几段年代较久、已有细微裂痕的宫墙，计划从内部进行加固，同时在外墙根部增设防水层和泄水孔。
相里勤手持一根细木棍，指着方案图上的文书归档室区域，对围观的众人讲解：
“此处改造，关键在于承重。原有偏殿梁柱结构需保留，但内部隔墙可拆除重组。
新增的通道需从廊下通过，不能影响上部殿宇观瞻，故打算采用拱券结构，
以砖石混合水泥砌筑，外层覆以灰泥彩绘，与原有廊柱融为一体。”
一位将作少府的老匠官补充道：
“拱券模具已让木工坊在试制，用的是韧性较好的杉木。
水泥沙石配比，按前几次试验，七分河沙、三分碎石，混合水泥与水，
稠度需适中，确保能填满模具缝隙，且初凝后强度足够。”
萧何对照着另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低声道：
“据此方案估算，仅此麒麟殿东侧局部改造，所需木材、砖石、水泥、灰泥、工匠工时……初步核计，需钱约……”
他说了个数字，旁边正在帮忙整理资料的赢粟派来的计吏手一抖，墨点滴在了纸上。
顾念一看着那数字，也暗自吸了口气，但脸上不动声色。
【果然是大工程，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但比起全拆重建，这已经是最经济的做法了。
而且这些投入，换来的是更安全、更高效的政务环境，长远看值得。】
张良坐在稍远些的角落，面前摊开着几卷竹简。
都是他近日从典藏室和奉常、宗正府旧档中搜集来的、与宫室修缮、改建相关的律例与成例。
他正在将这些条文与眼前的改造方案一一比对，用朱笔在方案图边缘做下简注：
“此处墙高未逾制。”
“通道宽三尺，合于廊庑便道之例。”
“文书室规制，可参照兰台令史署旧例……”
他的工作看似枯燥，却至关重要，是为将来可能面临的礼制质疑准备“护身符”。
扶苏今日也在。
他安静地坐在一旁，认真听着众人讨论，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
多是关于施工期间如何最大程度减少对父皇日常理政的干扰，以及新增设施未来的管理归属。
他的问题实际而具体，显示他真的在深入思考此事推行的方方面面。
“殿下所虑极是。”
顾念一答道：“施工时间可安排在陛下常去的几处主要殿宇相对清闲的时段，并做好严密的围挡和消音措施。
新增的文书室等，其管理可并入现有体系，由专人负责，确保有序。”
扶苏点点头，不再多言，继续凝神观看图纸。
库房内气氛专注而略显沉闷，只有低低的讨论声、翻阅竹简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连绵的祁连山雪线清晰可见，山脚下草场渐黄，戈壁与绿洲交错。
一支约两千人的秦军骑步混合队伍，正沿着疏勒河支流缓缓西行。
玄色“韩”字旗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
韩信并未骑他那匹标志性的黑马，而是坐在一辆改良过的轻便战车上，以便更好地观察地形和指挥。
他目光沉静的扫视着前方略显荒凉的地平线，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属于羌人部落的零星帐篷和畜群。
他此番西来，名义上是护送典客署使臣前往月氏进行第二轮贸易谈判。
实际是肩负着另一项秘密任务——为帝国筹借急需的劳力资源。
目标不是月氏这样已初步建立联系的大部落。
而是那些散布在河西走廊西部阿尔金山以北，不时劫掠商队的小型羌人部落或西域城邦遗民。
这些部落民往往精于畜牧，部分也掌握着绿洲农耕或简单的手工技艺。
正是补充劳力、尤其是充实边疆屯田和未来西域据点的合适人选。
队伍中除了精锐骑兵和步卒，同样配备了随军技械营与军医，还多了几名典客署的通译和熟悉西域地理的向导。
装备一如既往的精良，灌钢刀剑在闪着寒光，弩手们的箭囊里装满了破甲锥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