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的平稳震动透过座椅传到林枫后腰，他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指节因长时间握持微微发白。\"口述中国\"后台的数据还在跳动，直播回放播放量的数字已经冲破一亿，红色感叹号在\"志愿者构成\"栏疯狂闪烁——98%是大学生，真正贴着\"非遗传承后代\"标签的只有三个名字，像三粒被潮水冲上岸的小石子。
\"叮\"的一声，微信提示音惊得他指尖一颤。
是小梅的新直播推送，标题\"我要学唱爷爷的歌\"在通知栏格外刺眼。
他点进去，画面里小梅抱着那本磨旧的歌本，背景是老木屋斑驳的墙，声音像被揉皱的纸：\"今天学《祖公上山》第一段......\"视频进度条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点赞数停在三百。
往下划评论，最顶上的一条扎得他眼睛疼：\"现在谁还听侗族大歌？
不如跳个舞来得快。\"
车厢广播响起\"下一站青州\"的提示，林枫的拇指在发送键上顿了三秒，还是把视频转发到404群聊。
输入框里跳出\"我们救下了歌，可谁来唱它？\"时，他想起昨晚老吴递歌本给小梅时，那双手背暴起的青筋，像极了歌本封皮上褪色的暗纹。
张野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缩在过道座位，声音压得很低：\"老林，我联系了六十多个结对村落......\"停顿里混着键盘敲击声，\"报名'青年学艺'的倒有三百多，可填动机时，写'加综测'的占了七成。\"
林枫望着窗外飞掠的稻田，喉结动了动：\"阿木那边呢？\"
\"刚打完。\"张野的叹息裹着电流杂音传过来，\"他说带的徒弟天天问'怎么设计爆点'，没人愿意坐三个小时听老人讲从前的事。\"
青州大学后街的小馆飘着油泼辣子香，四人组围坐在靠墙的木桌前。
张野把手机往桌上一扣，屏幕朝上——聊天框里是某村落负责人的回复：\"孩子们说录两小时够盖实践章就行\"；陈默推了推眼镜，调出后台数据投影在墙上，红色柱状图里\"学习时长超过一月\"的占比低得可怜；赵子轩捏着从侗寨带回来的歌本复刻件，牛皮纸封皮被他揉出褶皱：\"我们之前总想着抢救，可抢救来的东西......\"他突然顿住，指节敲了敲歌本，\"没人愿意接，不还是死的？\"
桌上的酸汤鱼腾起热气，模糊了林枫的眼镜。
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蒙着的不只是水汽：\"明天开始，我在学校开'民间记忆'选修课。\"
第一堂课在三教203，阶梯教室只坐了小半。
林枫点开老吴讲述《祖公上山》的录音，沙哑的嗓音在教室里漫开：\"那时候进山要带三柱香，一敬树神，二敬兽灵......\"台下有手机屏幕亮起微光，前排女生转着笔跟同桌耳语：\"这和我们专业有什么关系？\"
提问环节，扎高马尾的女生直接举手：\"老师，这些故事很感人，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林枫没接话，示意陈默播放下一段音频。
AI合成的\"侗族情歌\"响起，旋律流畅得像机器织的布，却没有老吴唱时那种，能让人想起山风掠过吊脚楼、溪水撞碎鹅卵石的鲜活。
\"听得出差别吗？\"他问。
教室安静得能听见后窗麻雀的扑棱声。
直到下课铃响，所有人都走光了，只有最后排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还坐着。
他站起来时，椅腿刮过地面发出刺响：\"我奶奶以前总讲黄河边逃荒的事......\"声音发颤，\"我嫌她啰嗦，去年她走了，现在想听，没了。\"
男生走后，林枫在备课本上记下：\"第七排左数第三个座位，王浩，计算机系大二。\"
小梅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正下着毛毛雨。
她背着洗得发白的蓝书包，手里攥着的车票皱巴巴的，边角还沾着泥。
林枫透过玻璃看到她在门口来回踱步，咬着嘴唇看了三次门牌号，抬手要敲又放下，重复了七次才终于抬起手。
敲门声很轻，像片落在门上的叶子。
\"我......我想借你们的录音盒。\"小梅一开口就红了眼尾，\"爷爷住院了，医生说可能再也不能发声。
我翻了他的本子，好多字我看不懂......\"她吸了吸鼻子，\"如果我不开始，就真没人能唱全了。\"
林枫从抽屉里取出最新版\"故事胶囊\"，金属外壳还带着质检时的余温。
他把设备塞进小梅手里，触到她指尖的凉：\"不是借，是送。\"然后喊来趴在隔壁桌改视频的赵子轩，\"从今天起，你负责拍'小梅学歌'系列——不是纪录片，是直播课。\"
当晚七点，\"小梅的第一课\"准时开播。
画面里，小梅坐在老木屋的火塘边，歌本摊在腿上，\"故事胶囊\"支在三脚架上。
她清了清嗓子，用侗语唱了半句，突然卡住：\"这个音......是不是要往高提？\"
弹幕开始滚动：\"太难听了不如去唱流行歌\"。
小梅的手指绞着衣角，眼眶慢慢发红。
她吸了吸鼻子，又从头来：\"祖公上山，背篓装着......\"这次到第三句又断了，声音带着哭腔：\"怎么这么难......\"
屏幕外，林枫捏着马克杯的手紧了紧。
正要开口让赵子轩切镜头，弹幕突然变了——有人刷出\"侗语拼音对照\"，有民族学研究生连麦发来音调分析图，阿木的头像突然跳出来申请连麦：\"小梅，我教你起调——气沉到丹田，像吹火塘里的炭那样。\"
小梅照着阿木的指导试了三次，终于完整唱出第一段。
火塘里的木柴\"噼啪\"炸开，照亮她脸上的泪痕。
直播结束时，观看人数定格在四十二万，弹幕最后一条是：\"原来真的有人在认真守着这些歌。\"
林枫关掉直播后台时，陈默凑过来看数据：\"峰值在线二十万，互动率比之前高了三倍。\"
\"技术救不了文化。\"林枫望着窗外，404寝室楼顶的夜灯在雨雾里晕成暖黄的团，\"但也许，能搭一座桥。\"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掀起窗台上的歌本复刻件，纸页哗啦翻到某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老吴的字迹：\"歌这东西，有人听，有人学，才算活。\"
三天后，林枫刷到\"小梅学歌\"系列第三周的直播数据时，手指在\"观看人数\"栏停顿了两秒。
屏幕蓝光映着他微蹙的眉，窗外的夜灯依旧亮着，却比前几晚暗了些——像颗努力撑着不肯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