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卡西斯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没有月光怜悯这片土地，没有星光愿意为其点缀，只有无尽阴郁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也彻底吞噬。失去了电力供给的小镇，死寂地匍匐在新月形峡湾的怀抱里，那些曾经洋溢着南欧风情、色彩明快的建筑，此刻只剩下黑黢黢的、扭曲的轮廓，窗户如同无数个被挖去眼珠的空洞眼窝，漠然而狰狞地凝视着这三个在黑暗中踟蹰前行的不速之客。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郁甜腻的腐败气息，混杂着海风的咸湿，以及一种无声的、几乎能粘附在皮肤上的冰冷恐惧。这里的寂静并非安宁，而是某种可怖事物正在深处蛰伏、等待猎物的伪装，每一丝风穿过空荡街道带起的呜咽，每一片枯叶滚动的细微声响，都像是巨大危险即将来临前的微弱序曲。
谷仓顶部，冰冷粗糙的混凝土平台硌着膝盖。陆明锐和苏澜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塑，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地透过一扇积满灰尘、布满蛛网的破旧窗户，用望远镜仔细扫描着下方沉睡——或者说，是陷入某种假死状态——的小镇。他们呼吸压得极低，动作缓慢如蜗牛，甚至连望远镜镜片可能产生的微弱反光都考虑到了，早已用深色布条仔细缠绕遮挡了镜筒边缘。在末日里，任何微小的疏忽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光明已成为稀缺品，而暴露往往意味着死亡。尤其是想到苏澜那两位至今下落不明、极可能已遭遇不测的同事——另一位经验丰富的武官和那位文职参赞，这种近乎偏执的谨慎更添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和悲凉。
裴清则在通往顶部的、锈蚀斑驳的铁楼梯中段负责警戒。他半蹲着，mp5Sd微声冲锋枪的枪口微微向下，指向前方黑暗的楼梯井，耳朵如同最敏锐的雷达，极力捕捉着谷仓内部及下方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哪怕是老鼠啃噬木头的声音也不放过。他那具沉重的、看起来颇有些骇人的自制喷火器就靠在触手可及的墙边，在绝对的黑暗中像一头沉默而饥渴的钢铁怪兽，等待着释放毁灭的火焰。
望远镜的绿色视野里，小镇的布局逐渐清晰，却又蒙上了一层诡异的不真实感。房屋沿着地势起伏，从海边蔓延至山腰，错落有致，却毫无生机，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墓碑。镇中心是一个有着纤细尖顶的小教堂和它前方不大的广场，广场四周的商店橱窗大多破碎，内部一片狼藉，仿佛被巨兽的利爪扫过。那家唯一的四层旅馆临海而建，在黑暗中显得颇为庞大阴森，面向沙滩的延伸平台像是一条探入无边黑暗的苍白触手。而他们此行的最终目标——市政厅，则位于小镇另一端的边缘，靠近那条穿山隧道口的公路旁，看起来像一座敦实、顽固的方形堡垒，周围那一圈不算高的围墙在夜视仪中呈现出一道模糊的灰白色线条，象征着微弱且未知的防御。
“你觉得……他们最有可能去了哪里？”陆明锐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像是气流在喉咙深处摩擦产生的微弱震动，他的眼睛依旧紧紧贴在冰冷的望远镜目镜上，仔细扫描着市政厅的每一个细节：紧闭的大门、黑洞洞的窗户、围墙的完好程度……
苏澜缓缓放下望远镜，微微蹙起眉头，在脑海中飞速权衡着所有已知信息。她的侧脸在极微弱的光线下勾勒出坚毅而疲惫的线条，眼神锐利如刀。
“市政厅。”她的回答同样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参赞是经验丰富的外交官，他的第一反应和职责本能，必然是寻求与当地官方机构的对接与协助，这是最符合逻辑和程序的选择。而且，当时需要紧急安置的侨民数量可能不少，旅馆房间分散，难以集中管理、分配资源和组织有效防御；教堂……空间或许足够，但结构通常开阔，门窗众多，极其不适合防御固守。市政厅则不同，”她条分缕析，语气冷静得像是在做战情简报，“结构通常更为坚固敦实，内部空间集中，往往有档案室、会议室、甚至地下室等相对易守难攻的房间可以作为避难所。最重要的是，那圈围墙是现成的、不错的防御屏障，可以提供宝贵的预警时间和缓冲地带。”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也是基于这二十天末日求生经验得出的判断：“在末日爆发初期，失去理智的掠夺者和幸存者首先瞄准的必然是超市、加油站、药店、武器店这些能直接提供生存物资的地方。市政厅……反而不是最热门、最优先的目标。如果他们是二十天前混乱初起时到达这里，选择市政厅作为临时营地和汇合点，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最合理、最可能的选择。”
她的分析冷静而逻辑极其清晰，带着职业军人的高度务实和战场敏锐。陆明锐在心中暗暗点头，完全赞同她的判断，同时对这位女军人在巨大压力下仍能保持如此清晰思维和专业素养的能力，又添了几分由衷的佩服和欣赏。“同意。逻辑完全成立。那就以市政厅为首要目标。”
两人小心地退离窗口，动作轻缓得像猫。与楼梯处的裴清汇合后，三人找了个相对隐蔽的角落，简单吃了些冰冷梆硬的压缩饼干、寡淡的肉干，并小口补充了水分。食物提供的热量有限，但足以维持基本的体力。这短暂几分钟的休整让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得以稍微松弛片刻，但随即，即将深入小镇最核心未知区域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再次压上心头，让气氛变得愈发凝重。
“检查装备，准备出发。”苏澜简短地下令，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和决断力。
他们没有选择冒险直接穿过小镇中心那危机四伏、可能隐藏着无数陷阱和窥视的街道与广场，而是决定利用地势，从小镇侧后方山腰上的环镇小路迂回过去。这条路更窄，更偏僻，植被茂密，理论上遭遇大规模尸群或人类匪徒团伙的概率会低一些，但同样意味着更深的黑暗、更多的未知，以及复杂地形本身所带来的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和导航困难。
三人再次组成紧密的战术队形，如同幽灵般融入浓重的夜色。苏澜依旧担任锋利的前锋，目光如炬；陆明锐负责可靠的断后，眼观六路；裴清则居中策应，紧张地握紧了他的mp5Sd。陆明锐把自己的夜视仪给了苏澜，开启后，世界被染上一层幽绿的光芒，一切物体的轮廓都变得模糊、扭曲而诡异，仿佛置身于一个超现实的噩梦之中。他们的脚步尽可能放轻，但靴子踩在落叶、碎石和断枝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在万籁俱寂的环境中仿佛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轻响都敲打在他们自己的心弦上。
小路两旁是茂密得令人不安的灌木丛和树林，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里面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风声穿过枝叶，变得像断续的呜咽和哀叹；远处地中海规律的海浪拍岸声，此刻也失去了诗意，变得沉闷、压抑，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突然，走在最前的苏澜猛地停下脚步，左拳瞬间握紧高举过头！停止前进的信号！几乎在同一瞬间，前方小路拐弯处，几个摇摇晃晃、姿态极不自然的身影蹒跚着挪了出来！它们似乎是被活人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热量或气息所吸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砂纸摩擦般的低沉嘶吼，僵硬而执拗地加速扑来！数量大约五六个，穿着破烂的衣物，皮肤在夜视仪中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绿色。
“咻！”苏澜的191步枪率先发出死亡的低语。微不可闻的枪声响起，最前面的一个丧尸头颅猛地向后一仰，眉心处出现一个小孔，暗色的液体从后脑喷溅而出，身体直挺挺地倒地。她的动作快如闪电，稳健地推弹上膛，枪口微移，冰冷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下一个目标。
陆明锐的AR-15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独特的、略显清脆的“嗤嗤”声。红点瞄准镜的微小光斑在绿茫茫的视野中精准而稳定地套住一个丧尸的头部，两次极其短暂的点射，5.56mm弹以极高的初速精准地钻入目标太阳穴，那个丧尸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更多的嘶吼，就猛地歪倒在地，颅骨碎裂。
裴清的mp5Sd也紧接着发出了低沉而快速的、类似撕布机的咆哮，一连串9mm子弹形成短点射泼洒出去，将两个挤在一起、试图冲过来的丧尸打得浑身乱颤，身上爆开数朵污秽的血花，有效地阻挡了它们前进的步伐，虽然没有立刻毙命，但失去了平衡和威胁。
战斗在寂静中瞬间爆发，又在意料之中地很快结束。五个扭曲的生命（或者说非生命）形态倒在了冰冷的小路上，污黑粘稠的血液缓缓渗入泥土，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但刚才的枪声，尤其是mp5Sd的连续射击声和子弹击中**体或地面的声响，尽管有高效的消音器抑制，在这死寂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夜里，依然可能传出令人不安的距离。
“快走！立刻离开这里！”苏澜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低喝一声，声音急促而清晰。
三人立刻如同受惊的猎豹，猛地加速，几乎是贴着地面奔跑起来，敏捷地越过地上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以最快速度离开这个刚刚发生过短暂交火的是非之地。他们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捶打，不仅仅是因为剧烈的奔跑，更是因为对可能被这短暂声响吸引而来的、更大更未知危险的深切恐惧。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流，让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却也放大了那如影随形的恐惧感。
果然，没跑出多远，侧面的茂密树林深处就传来了更密集、更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和嘶吼声！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有相当数量的某种东西被惊动了，正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聚集！
“右边！树林里！数量不少！”陆明锐低吼一声，声音带着紧绷的张力。他迅速转身，AR-15冰冷的枪口毫不犹豫地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红点瞄准镜的光斑在幽暗的林中快速扫动。苏澜也几乎在同一瞬间停下脚步，与他迅速背对背靠拢，枪口指向来时道路的方向，警惕可能从后面循声追来的敌人。裴清则紧张地守在中间略靠后的位置，mp5Sd指向左侧可能出现威胁的黑暗区域，构成了一个脆弱的三角防御阵型。
“嗤！嗤！嗤！”陆明锐冷静地扣动扳机，每一次短点射都力求精准致命。视野中，那些从黑色树林深处蹒跚而出的、姿态扭曲的身影接连不断地倒下。但这些闻声而来的丧尸数量似乎比预想的要多，而且其中几个的移动速度明显更快，更加狂暴！
苏澜那边暂时没有发现动静，但她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母豹，191步枪的枪口稳稳地随着视线移动，扫过每一片可疑的阴影。她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陆明锐那稳定而富有节奏的射击声，每一次轻微独特的“嗤”声响起，都几乎伴随着一个威胁被清除。这种沉稳的、高效的杀戮节奏，奇异地安抚了她因未知数量敌人而略微焦躁的神经。她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如此自然、如此绝对地信任身后的男人能独立处理好他那边的危机，从而让她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专心应对自己方向可能出现的任何潜在威胁。这种在枪火中瞬间建立起的、无需言语的背对背协作与信任，是战场上最珍贵、最牢固的情谊。
“换弹匣！”陆明锐低吼一声，迅速蹲下，身体蜷缩以减少暴露面积，以一套流畅得如同本能般的战术动作退下空弹匣，插入新弹匣，拉枪机复位，“咔哒”一声轻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耗时不到三秒，彰显出极其刻苦的训练功底。
就在他换弹的这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火力间隙，两个动作异常迅捷的丧尸猛地冲破了短暂停滞的火力网，发出尖锐的嘶吼，张牙舞爪地扑近！几乎要冲到陆明锐的眼前！苏澜几乎是在听到他警告的同时，身体已然凭借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和对队友位置的绝对信任感做出了反应！她甚至没有完全回头，左手闪电般向下探出，抽出大腿侧枪套中的92式手枪，手腕凭借肌肉记忆本能地一甩，“咻！咻！”两声几乎重叠的微响，精准无比地将那两个几乎要扑到陆明锐身后的丧尸头颅瞬间洞穿！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沓犹豫，仿佛早已预演过无数次。
陆明锐换好弹匣猛地抬头，正好看到那两个丧尸在自己脚边颓然倒下，额头上清晰的弹孔还在汩汩冒出污血。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苏澜依旧保持警惕、纹丝不动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强烈的信任感。不需要任何语言上的感谢，这种在生死一线间做出的、绝对可靠的掩护和配合，其价值远超一切辞藻。
“右侧清了。”陆明锐说道，声音平稳地站起身，AR-15再次指向右侧树林，仔细扫视数秒，确认没有再冲出来的身影。
“后方安全。”苏澜也确认了她所负责的方向依旧寂静。
短暂的危机似乎解除了。两人几乎同时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在刚才电光火石的背靠背防御中，彼此的距离靠得异常之近，她的后背甚至能依稀感受到他刚才因剧烈运动和高强度射击而散发的体温，以及彼此微微急促的呼吸声。苏澜的心跳有些快，不仅仅是因为刚才惊险的战斗。这种绝对信任和极致默契配合所带来的奇特感觉，陌生而又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仿佛在无边黑暗和绝望中找到了一个可以并肩依靠的坚固磐石。这让她在末日二十天里饱受煎熬的内心，仿佛久旱后龟裂的土地，获得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久违的清水悄然渗入。她迅速深吸一口气，重新端稳了步枪，但敏锐的陆明锐似乎察觉到了她瞬间的细微停顿，而他自己的心底，某种东西也似乎在悄然改变。
“继续前进。保持警惕，它们可能只是第一波。”苏澜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但仔细听去，似乎比之前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少了几分冰冷的距离感。
有惊无险地又前行了将近半个小时，迂回曲折的山路终于开始向下延伸，预示着快要接近小镇另一头的区域。透过稀疏树木的间隙，已经能更清晰地看到市政厅那方正的、堡垒般的轮廓和它那圈在黑暗中呈现出灰白色调的围墙。希望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驱散了部分疲惫和紧张。
然而，就在他们精神略微放松，准备仔细寻找下山靠近市政厅的安全路线时，一阵异常的声音，顺着变幻不定的夜风，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钻入他们高度紧张的耳中。
那声音极其微弱，却瞬间抓住了三人全部的注意力！
那不是丧尸那种无意识、充满饥渴的嘶吼，也不是风吹过破窗户的呜咽，更不是遥远的海浪声。
那似乎是……某种机械或电机持续运转时发出的低沉嗡鸣声？单调而固执。而在这种嗡嗡声的背景音下，似乎还极其模糊地夹杂着——像是……人的说话声？或者……是某种有规律的敲击声？
声音断断续续，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像是被厚实的墙壁隔绝后泄漏出来的些许残音。但它的来源方向，凭借他们对地形的判断，似乎正是他们的目标——市政厅！
三人立刻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猛地停下所有动作，最大限度地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极力向那个方向倾听，试图从那该死的、模糊的声响中分辨出更多信息。
陆明锐和苏澜下意识地再次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被夜视仪模糊了表情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惊疑、骤然升起的高度警惕，以及一丝被打乱计划的愕然。
市政厅里……竟然真的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是幸存下来的侨民和同事？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或者是……占据了那里的其他不速之客？
黑夜依旧浓重如墨，市政厅沉默地矗立在远处的黑暗中，那断断续续、诡异莫名的低沉嗡鸣和模糊人声，如同黑暗中陷阱上轻轻晃动的诱饵，充满了不确定性，让原本看似明确、承载着希望的目标，瞬间布满了更加浓重的疑云和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所有的期待和推测，在这一刻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