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旧石臼,是块整石头凿出来的,碗口大的窝窝被捣得光溜溜的,边缘的石棱磨成了圆弧形,像个吃饱了的肚子。石杵斜靠在旁边,杵头包着层厚厚的包浆,是经年累月的撞击磨出来的,摸上去滑腻腻的,像块浸了油的老玉。
这石臼是太奶奶传下来的,她说当年没粉碎机,磨个花椒、捣个蒜都靠它。春天捣香椿芽,夏天捣蒜泥,秋天捣辣椒面,冬天捣芝麻盐,石臼里的香味就没断过。太奶奶捣东西时总爱哼小曲,石杵“咚咚”撞着石臼,和着她的调子,像在打拍子。
我小时候总爱抢石杵玩,踮着脚把它举起来,再“砰”地砸下去,石臼“嗡”地响一声,震得手发麻。太奶奶就笑着夺过去:“小祖宗,这是吃饭的家伙,得轻着点,不然把香味都震跑了。”她教我握杵的姿势,说“要顺着石臼的弧度转,才能捣得匀”。
石臼的窝窝里积着层暗黄的垢,是常年捣东西留下的,奶奶说“这是香垢,洗了就没那股子醇厚味了”。有回我嫌它脏,偷偷用刷子刷,被奶奶看见了,赶紧拦住:“别刷别刷,这垢里藏着多少代人的口水味,刷掉了,石臼就不认咱了。”
现在厨房摆着电动料理机,按下按钮“嗡嗡”转,分分钟就把东西绞碎,可奶奶还是舍不用。她说“机器绞的碎是碎,却没了石臼捣出来的‘筋骨’,嚼着不香”。每年新花椒下来,她还是会蹲在石臼边,握着石杵慢慢捣,花椒粒在窝里“簌簌”滚动,被捣成带着颗粒感的碎末,香气混着石臼的土腥味,闻着就让人想家。
石杵落下时,“咚咚”的响声在院子里回荡,惊得鸡窝里的老母鸡“咯咯”叫。奶奶眯着眼睛笑,说“这石臼是在跟老母鸡打招呼呢,说新花椒香,让它多下两个蛋”。阳光落在石臼上,把窝窝里的阴影照得明明灭灭,像藏着无数细碎的光。
去年冬天,石杵的木柄裂了道缝,爸爸想换个新的,奶奶却不让,找了截红布条缠在裂缝处,说“红布能镇邪,缠上就结实了”。现在那红布条褪成了粉白色,却还牢牢地裹着木柄,像给石杵系了条腰带。
有回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捣芝麻,石杵举到半空,忽然觉得这“咚咚”声特别熟悉——像太奶奶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像爷爷抽烟袋锅磕在石碾上的声,像无数个日子里,家人围着石臼说笑的声。原来这石臼早不是块石头了,它是个会说话的老物件,用“咚咚”的响声,记着一家人的烟火气,记着那些慢慢捣出来的、带着温度的味道。
石臼旁边的草里,藏着几颗去年没捡干净的花椒粒,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在偷偷听石臼说话。风穿过石臼的窝窝,“呜呜”地响,像在应和那些远去的小曲,应和那些“咚咚”的撞击声,应和一个院子里,用石臼捣出来的、慢悠悠的旧时光。
门后挂着双草鞋,草绳已经发灰,鞋头磨得快平了,鞋跟处还补过两截草绳,结打得歪歪扭扭。这是爷爷年轻时上山砍柴穿的,他总说“草鞋跟脚,抓得住山路的石头”。
小时候我总爱踩着这双草鞋玩,脚趾从破洞钻出来,像小兽的爪子。爷爷就坐在门槛上编新的,草叶在他手里翻飞,一会儿就冒出个鞋尖。“这草得选晒半干的,太湿了磨脚,太干了易断”,他边编边念叨,草屑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星子。
有回暴雨冲垮了山路,爷爷就是穿这双草鞋,深一脚浅一脚把生病的邻居背下山的。回来时草鞋灌满了泥,他脱下来往墙上一挂,泥水顺着草绳往下淌,在墙根积了个小水洼。奶奶骂他“不要命”,却蹲在灶前烧热水给他烫脚,水汽里混着他哼的山歌,比平时跑调跑得更厉害。
后来爷爷走了,草鞋就一直挂在门后,没人舍得扔。奶奶说“看着它,就像看见你爷爷蹲在院里编草鞋的样子”。夏天潮湿,草绳上会长出点点霉斑,奶奶就取下来晒,阳光把霉斑晒成白霜,草鞋却更软和了,像被岁月揉熟了的棉絮。
去年我搬新家,想把草鞋带去,奶奶摆摆手:“留着吧,它认这扇门,离了这儿就不精神了。”现在每次回家,我都要看看门后的草鞋,草绳上的破洞像爷爷笑起来的皱纹,补鞋的草结像他编草鞋时打的结——他总说“结要拉紧,不然走山路会散”,就像他对家里的事,从来都攥得紧紧的,不肯松半分。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草鞋轻轻晃,草叶摩擦着发出“沙沙”声,像爷爷在说“山路滑,慢着点走”。墙根的泥洼早就干了,可我总觉得,那里面还藏着当年的雨水,藏着爷爷踩过的泥痕,藏着一个家最实在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