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竹匾里还摊着没收的谷粒,被夜露浸得微微发潮。月光洒下来,给谷粒镀上层银霜,远处的草垛像卧着的巨兽,在月光里显出模糊的轮廓。
爹扛着木锨走在前头,鞋底踩过谷粒,发出“沙沙”的轻响。“趁露水没重,把谷粒归拢起来,明儿太阳好再晒。”他弯腰用木锨划拉着,谷粒在竹匾里聚成小小的山,月光落在上面,亮得晃眼。
我拎着麻袋跟在后面,指尖触到的谷粒带着夜的凉,却比白天更沉实。“这谷粒饱得很,”爹抓起一把,在掌心里搓了搓,谷壳簌簌落下,露出圆滚滚的米,“今年雨水匀,穗子都压弯了腰,脱出来的粒儿也瓷实。”
草垛边的蟋蟀叫得正欢,混着远处池塘的蛙鸣,倒像在给我们伴奏。爹忽然停住脚,指着西边的天空:“你看那月牙,弯得像你奶奶纳鞋底的锥子,照着咱收粮,是好兆头。”
我抬头望去,月牙果然细得像根银簪,旁边的星星密匝匝的,像是撒在蓝布上的碎钻。谷粒归拢成的小山在月光里泛着光,像堆起的细碎星辰。
“装袋吧。”爹把木锨递给我,自己解开麻袋口。我用木锨往袋里铲谷粒,“哗啦”声在夜里格外清透,谷粒撞在袋壁上,又反弹回来,溅起几颗落在脚边,被爹弯腰一一捡起,扔进袋里:“一粒谷就是一滴汗,不能糟践。”
装到第三袋时,我看见草垛下有团白影动了动,吓了一跳。爹顺着我看的方向瞅了瞅,笑着说:“是咱家的老黄狗,跟着来守夜呢。”果然,那白影慢慢走过来,蹭了蹭爹的裤腿,尾巴在地上扫着谷粒,发出“唰唰”声。
老黄狗是爷爷当年从集市上抱回来的,如今毛都白了大半,却总爱跟着家里人忙活,收麦时守麦垛,晒谷时蹲场边,像个尽职尽责的老伙计。
把最后一袋谷粒扛到屋檐下,爹抹了把汗,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汗珠滚落时的亮痕。“歇会儿,喝口水。”他从场边的石桌上拿起水壶,递给我。水壶里的水带着竹篾的清味,喝下去凉丝丝的,顺着喉咙滑进肚里,把干活的热劲压下去不少。
老黄狗趴在谷袋边,把头搁在前爪上,眼睛半眯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月光穿过它花白的毛,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
“你看这晒谷场,”爹望着远处的田埂,声音里带着点感慨,“你太爷爷那会儿,用石碾子碾谷,一天才碾半袋;你爷爷用脱粒机,快了十倍;现在有了收割机,可咱还是爱自己来场里翻晒——这谷粒得经人的手,才知道哪粒饱哪粒瘪,日子也得自己过,才知道哪口甜哪口暖。”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月光下的谷袋,忽然觉得它们沉甸甸的,不只是谷粒的重量,还有从太爷爷到爹,一辈辈人攥在手里的日子。那些弯腰割麦的晨光,挥汗翻晒的午后,还有此刻月光下归拢谷粒的夜,都藏在这谷粒里,带着土地的香,带着人的温度。
往回走时,老黄狗跟在身后,尾巴扫过草叶,惊起几只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我们周围飞。爹的木锨扛在肩上,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和草垛的影子连在一起,像幅淡墨画。
我忽然想起爷爷常说的话:“日子就像这谷粒,看着普通,聚多了就成了山,能让人心里踏实。”
月光还在晒谷场铺着,竹匾空了,却像还盛着满场的银辉。明天太阳升起时,这里又会晒满新的谷粒,就像日子,一天又一天,在土地上,在人手里,长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