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东南,原是一处前朝郡学的旧址,被吕布下令修缮扩建后,并未完全恢复其经学传习的旧貌,而是挂上了一块崭新的匾额——“格物致知堂”。这里,如今是吕布麾下核心文武子弟集中学习的地方,与其说是学堂,更像是一个融合了讲学、辩论、甚至沙盘推演的独特所在。
春日煦暖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洒在宽敞明亮的学舍内。室内陈设简朴,没有传统的夫子案与学生席地而坐的格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宽大的长条木桌和带有靠背的胡床,便于书写与讨论。墙壁上悬挂的并非圣人画像,而是巨大的《禹贡地域图》以及并州、幽州、凉州等边疆地区的简要舆图,上面甚至还标注了一些主要异族部落的分布。
此刻,学舍内坐了约二三十名年纪在十岁至二十岁不等的少年郎。他们衣着虽不尽华美,但用料扎实,举止间自带一股不同于寻常书香门第的英气与沉稳。坐在前排的,赫然是曹操的长子曹昂,他已束发,面容敦厚,眼神沉静,因其年岁稍长且身份特殊,已被吕布表为郎官,在尚书台学习观政,但每日仍会抽空来此听课。他身旁是其弟曹丕,年岁尚小,坐姿却已显出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端谨。
后排,张辽之子张虎与徐晃之子徐盖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眼神不时瞟向墙上的地图,带着对战场的好奇。高顺之子高亮(虚构)则坐得笔直,神情严肃,颇有乃父之风。此外,还有如贾诩之孙、陈宫之子、李肃之侄等一众年轻面孔。
今日主持讲学的,并非大儒名士,而是刚刚从北疆轮换回宛城述职不久的度辽将军——田豫。
田豫一身常服,风尘仆仆之色未完全褪去,但站在这些少年面前,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带着边塞特有的粗粝气息。
“今日,不与诸位谈圣贤经典,亦不论兵法韬略。”田豫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脸,“我们谈谈,如何与塞外的胡人打交道。”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北疆地图前,手指划过并州以北的广袤区域:“此地,有乌桓,有鲜卑,部落林立,强弱不等。彼等逐水草而居,崇尚勇力,缺乏礼法约束。面对他们,是只有刀兵相见一途吗?”
台下少年们大多露出思索的神情。张虎忍不住开口道:“田将军,胡人屡屡犯边,劫掠百姓,自然该以雷霆手段剿之!”
田豫看向他,并未直接否定,而是问道:“剿?如何剿?塞外茫茫,彼等来去如风,你大军出动,他远遁千里;你大军撤回,他又卷土重来。如赵云将军龙骧营般奔袭破袭,可收奇效,却难绝后患。且征战消耗巨大,边地百姓亦不堪其扰。”
曹昂沉吟片刻,开口道:“田将军之意,是剿抚并用?”
田豫赞许地点了点头:“子修(曹昂字)所言,接近要害,但尚未尽然。所谓‘抚’,非一味怀柔示好,更非屈膝求和。其核心,在于‘因势利导,分而治之’。”
他详细解释道:“首先,需知己知彼。要了解各部落首领的性情、部落间的矛盾、他们缺乏什么、渴望什么。例如,乌桓人缺铁器、盐巴、精细布帛,而他们盛产牛羊马匹、皮草。这便是‘势’。”
“其次,便是‘导’。”田豫的手指在地图上几个点点了点,“我军在边境要地开设‘榷场’,也就是官市。用我们多余的盐铁、布帛、茶叶,去交换他们的牛羊马匹。注意,铁器不可过多,尤其是兵器,需严格管制。但农具、铁锅等物,则可适当放开。此举,一来可补充我军马匹来源,二来可让胡人依赖于我们的物资,三来,能从交易中抽税,充实边用。”
徐盖好奇地问:“将军,若他们拿了东西,依旧来犯边呢?”
田豫冷笑一声:“所以,需要有强大的军力作为后盾!榷场之利,我只给予恭顺、不犯边的部落。但凡有部落敢劫掠,立刻关闭对其部落的榷场,并联合其他受惠部落共同讨伐之!同时,如龙骧营一般的精锐,要时刻保持威慑,专打那些不服管束、跳得最凶的部落首领!这便是‘胡萝卜与大棒’。”
他用了吕布偶尔会说的一个比喻,少年们觉得新奇又贴切。
“再者,可吸纳部分仰慕华夏文化或与部落首领有矛盾的胡人青年入伍,给予优待,编为义从胡骑,以胡制胡。亦可邀请一些部落首领的子弟来宛城,如诸位一般学习生活,使其知我中国之富庶文明,潜移默化,削弱其对抗之心。”
田豫结合自己与赵云在北疆的实际经验,将一套融合了军事威慑、经济控制、政治分化和文化融合的边疆策略,深入浅出地剖析给这些少年听。这完全超出了他们以往对“蛮夷”非剿即抚的简单认知。
下午的课程,则由大将军府长史主持,主题是“郡县钱谷琐议”——即如何管理一县乃至一郡的财政与粮食。
讲师没有空谈仁政爱民的大道理,而是直接搬出了南阳郡某个县去年的钱粮收支简牍。
“假设尔等为此县县令,”讲师说道,“去岁入库粮赋若干,钱赋若干。今岁需支付官吏俸禄多少?军粮转运分摊多少?修缮水利官舍需多少?若有流民需要赈济,又当如何支应?结余之钱粮,是储存备用,还是用于鼓励垦荒、兴修学堂?”
讲师引导着少年们进行具体的计算和权衡。曹昂因为已在尚书台观政,对数字颇为敏感,很快便指出了几处可能估算不足的地方。曹丕则皱着眉头,努力理解着各项开支之间的关联与取舍。
“管理地方,并非一味征收,亦非一味节省。”讲师总结道,“关键在于‘平衡’与‘远见’。需知民力有穷,征税过度则民乱;亦需知仓廪不实则国危。如何在不伤民本的前提下,保证军国用度,并能有结余以应对天灾人祸,促进生产,此乃为政者首要之务。大将军常言,‘内政为根,军事为叶’,根深方能叶茂。”
这些课程,充满了实用主义的气息,将治国理政的复杂性与边疆问题的多维性,赤裸裸地展现在这些未来的继承者们面前。他们在这里学到的,不再是纯粹的道德文章或兵书战策,而是一种更宏观、更务实,着眼于整个势力集团长期生存与发展的“大局观”和“治理术”。
放学时分,少年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格物致知堂。曹昂与曹丕并肩而行。
“兄长,今日田将军所言的榷场之策,与父亲昔日对待青州黄巾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以利导之。”曹丕若有所思地说道。
曹昂点了点头,目光深远:“然,田将军之策更为系统,且与军事结合更紧。吕布…大将军麾下,确有人才。”他顿了顿,低声道,“你我在此,当用心学之。未来…或许有用。”
张虎和徐盖则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地图上的部落分布,幻想着将来能像田豫、赵云那样驰骋疆场,或者像他们的父辈那样镇守一方。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这群沐浴在宛城新风下的少年,他们的思想与视野,正悄然发生着与他们父辈截然不同的变化。吕布播下的种子,或许将在未来,开出意想不到的花朵。而这,正是他超越这个时代眼光的体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