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谭的府邸,昔日车马盈门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全副武装、神情肃杀的亲卫。议事厅内,烛火摇曳,将众人脸上明暗不定的神色映照得更加诡谲。
袁谭坐在主位,那封来自吕布的帛书就摊开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下方,分坐着谋士辛毗、郭图,以及将领汪昭、岑璧、彭安等十余人。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都看看吧。”袁谭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他指了指那封信。
帛书在众人手中默默传递,伴随着或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每个人看完,脸色都变得异常复杂,惊疑、惶恐、不甘,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动。
待最后一人看完,袁谭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辛毗身上:“佐治,你再说说你的看法。”
辛毗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知道这是决定生死存亡的时刻,言辞必须清晰而有力:“大公子,诸位!形势已然明朗。城外曹军虎视眈眈,‘破城礌’之威,诸位在城头有目共睹。我军粮草将尽,士气低迷,坚守…还能守几日?”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而邺城方面!高览陈兵北岸,至今未有一兵一卒渡河!颜良、张合被徐晃、张绣死死缠住,动弹不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袁显甫(袁尚)公子,乃至邺城的审配、逢纪,根本无意救援,他们乐见我等在此与曹操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好坐收渔利!”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刀子,戳破了许多人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
“再看吕布所开条件!”辛毗继续道,“保全性命家小,授予镇北将军、邺城侯之高位,允保留千人部曲,麾下文武量才录用…此等条件,可谓优渥!并州高干,昔日同僚,如今在吕布麾下仍得参军之职。曹操,世之枭雄,投降后亦得青州牧之封,统旧部,掌实权!此二者,便是明证!吕布欲取信天下,必不会自毁诺言,加害大公子!”
他看向袁谭,语气恳切:“大公子,战,则必死无疑,且累及满城将士百姓。降,虽失青州,却保根本,存体面,更得未来之机。**渤海故郡之期**,虽是画饼,却也留下一线希望。如何抉择,还请大公子为自身,亦为我等追随之人,三思啊!”
辛毗的话音刚落,将领汪昭猛地站起,他性情刚烈,脸上带着激愤之色:“辛佐治!你此言差矣!大公子乃本初公嫡长,四世三公之后,岂能向那吕布屈膝投降?如此,岂不令天下人耻笑?末将宁愿战死城头,也绝不受此屈辱!”
另一将领岑璧也附和道:“汪将军所言极是!城内尚有数万可战之兵,粮草…粮草再支撑半月亦非不可能!为何要未战先怯,行此懦夫之举?邺城…邺城或许另有安排,只是时机未到!”
“另有安排?”谋士郭图此时缓缓开口,他素来与辛毗政见不合,但此刻脸上却满是灰败与现实,“彭安将军,你昨日才报,南城粮仓已见底,军士每日口粮已减半发放,城中甚至有易子而食的传闻!半月?如何支撑半月?至于邺城…”他冷笑一声,“袁显甫公子若真有安排,为何是高览虚张声势,而非颜良、文丑猛攻黎阳,迫曹操回师?”
郭图看向袁谭,痛心疾首道:“大公子,非是郭图不忠,实乃局势如此!袁显甫其心可诛,已视大公子为弃子!我等在此死战,除了成全他的狠毒与曹操的功勋,于大公子,于袁氏,还有何益?吕布之条件,确是眼下唯一生路。纵有屈辱,也好过身死名灭啊!”
“难道就如此便宜了袁尚那厮?我咽不下这口气!”汪昭不甘地低吼。
“正因咽不下这口气,才更要活下去!”辛毗立刻接口,目光锐利地看向汪昭,又转向袁谭,“大公子!吕布此信,最毒辣处,便是这‘邺城侯’之爵与‘渤海故郡’之诺!这是明晃晃地告诉大公子,也告诉天下人,他吕布承认大公子才是河北正统的潜在继承人!袁显甫窃居邺城,排挤兄长,致有今日之败!大公子若降,得朝廷正式册封,便是在法理上狠狠扇了袁尚一记耳光!只要大公子活着,并且活得好,活得有朝廷名分,就是对袁尚和他身边那些小人最大的折磨和讽刺!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复仇?”
郭图也阴声道:“不错!死,容易。但死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活着,才有机会看到那些背弃我们之人的下场。更何况,吕布许大公子保留部曲,允诺渤海故郡,这便是留下了种子和希望。未来河北若再有变局…大公子未尝没有卷土重来之机!”
厅内再次陷入激烈的争论。主战派以气节、名声和渺茫的希望为由,主张死战;主降派则以现实生存、政治报复和未来的可能性为由,力劝投降。双方各执一词,声调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袁谭始终沉默着,听着双方的争吵,脸上的肌肉不时抽搐一下。他想起父亲,想起兄弟阋墙的痛楚,想起城头士卒看向他时那混合着期待与绝望的眼神,但更多想起的,是袁尚那张看似谦和、实则得意的脸,是审配、逢纪在父亲面前诋毁自己的模样,是邺城一次次对自己求援的冷漠回应。
吕布…好毒的眼光。袁谭心中寒意弥漫。这封信,几乎看透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怨恨与不甘。投降,固然屈辱,但“邺城侯”这个爵位,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在了他对袁尚和邺城的恨意上。活着,以朝廷钦封的“邺城侯”身份活着,就是对邺城伪政权最大的否定和嘲弄!这比单纯战死,更能让袁尚难受!而且,保留部曲,留有渤海之望…这吕布,似乎真的给他留了一条远比死亡更诱人、也更煎熬的路。
巨大的压力与复杂的算计在他心中翻腾。一边是作为袁氏长子的骄傲和尊严,一边是冰冷残酷的现实、对邺城的刻骨怨恨,以及那一线充满诱惑与不确定性的未来。
争吵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袁谭,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袁谭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之前的挣扎和迷茫似乎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冰冷、恨意与某种决断的复杂神色。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文武,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班底。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破锣:
“汪昭、岑璧…你等忠勇,我心知之…”
听到这个开头,汪昭等人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但袁谭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的心沉入了谷底,也让辛毗、郭图等人屏住了呼吸。
“然…佐治、公则(郭图字)…所言,乃是现实,亦…正合我意。”他艰难地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我不能死在这里,成全袁尚那竖子。袁氏血脉不能绝于我手,但…有些人,必须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投降,并非只为苟活。我要活着,我要以朝廷亲封的‘邺城侯’身份,好好地看着邺城,看着袁尚,看着审配、逢纪…看着他们如何走向末路!我要让他们知道,背叛兄长、坐视手足覆亡的人,终将一无所有!”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终于说出了那个重若千钧的决定:
“…备降。”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死寂。汪昭等人面露悲愤与难以置信,颓然坐下。辛毗、郭图等人则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但脸上并无喜色,只有一种沉重的、见证历史抉择的复杂。
袁谭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厅堂的穹顶,目光空洞中又带着一丝狠厉。
“佐治…”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却异常平静,“你去…准备吧。与曹营…接洽。记住,条件…按信中所提,一字不改。尤其是…‘邺城侯’。”
“诺。”辛毗深深躬身,他明白,袁谭选择的不仅仅是一条生路,更是一条充满荆棘的、以余生对邺城进行无声报复的路。吕布的洞察人心,可怕如斯。
一场决定青州命运的内部争论,在这临淄城的深夜,以一种充满政治算计与个人怨恨的方式,落下了帷幕。生存的欲望、复仇的火焰与对未来的一丝贪婪,共同压倒了骄傲的气节。而河北的天平,也随着袁谭这一个充满复杂意味的“降”字,彻底倾向了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