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司空府。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仲夏夜应有的闷热,却又渗着一种源自心底的寒意。冰鉴里冰块融化的水滴声,嗒,嗒,敲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曹操坐在主位,宽大的袍袖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份来自颍川前线的军报。他没有看坐在下首的郭嘉、程昱、荀彧等人,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那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映不出半分暖意。
“吕布……分兵了。”曹操终于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高顺的陷阵营,三千人,打着他的旗号,北上并州了。”
他将那份轻飘飘的绢布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好手段。”程昱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干涩,“一面在北疆示弱诱敌,一面竟敢在南线分兵。他是笃定我们不敢动,还是算准了我们无力动?”
荀彧眉头紧锁,清癯的脸上忧色重重:“此乃阳谋。吕布意在告知天下,亦在告知我等,他有余力兼顾南北。北疆胡患,在他眼中,尚不及打通南阳走廊紧要。他这是将我军与塞外胡骑,等量齐观了。” 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屈辱。
曹操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全无笑意。“文若(荀彧字)此言,诛心矣。”他抬起眼,目光扫过程昱,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以手抵唇轻轻咳嗽的郭嘉身上,“奉孝,你怎么看?”
郭嘉放下手,苍白的脸上因刚才的咳嗽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明公,刘玄德在邓县,近日有何动向?”
曹操眼神微动:“据探,仍在整饬军备,收纳流民,关羽、张飞操练不休。刘表拨付的粮草有限,他日子过得紧巴。”
“紧巴,却未动。”郭嘉轻轻道,“他在观望。观望北疆胜负,观望主公与吕布的反应。”他顿了顿,语速放缓,如同在布下一局看不见的棋,“吕布分兵北上,其南阳、颍川防务,看似未变,实则……心气已不同。我军新败,若此时大举反攻,胜算几何?”
答案不言而喻。濮阳、颍川两番挫败,兵力折损,士气受挫,此刻主动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故而,吕布敢分兵,因其算准我军无力抓住此‘战机’。”郭嘉下了论断,随即话锋一转,“然,我辈不能动,不代表……不能让人动。”
程昱目光一凝:“奉孝是指……刘备?”
“不错。”郭嘉点头,“刘玄德与主公有徐州之仇,其后流离失所,几近覆灭,此恨难消。然,他与吕布之间,难道便有恩义?”他看向曹操,“吕布虽未如主公般屡次重击于他,却亦将其置于长安监控之下,所谓剿匪壮大,不过驱虎吞狼,利用其牵制我军。刘备枭雄之姿,岂会甘心久居人下,尤其是……居于吕布之下?”
曹操的手指停止了捻动,身体微微前倾:“说下去。”
“刘备如今依附刘表,驻守邓县、山都,名为屏障,实为前沿。其北面是吕布的南阳,东面是主公的兖豫,身处夹缝,若无外力,迟早被吕布或刘表吞并。他需要破局,更需要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根基之地。”郭嘉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冷静,“而吕布的南阳,如今主力被牵制在颍川和北调并州,内部由蔡琰一女子主持政务,虽有高顺余部镇守,却是最虚弱之时。”
荀彧立刻明白了郭嘉的意图,他沉声道:“奉孝欲驱刘备攻南阳?此举……刘备岂会听从?我等以何名义说服?如今天子在吕布之手,朝廷政令不出洛阳,我等连一纸空文都无法予他。”
这正是最关键的问题。没有大义名分,没有实际官职许诺,拿什么去说动刘备火中取栗?
郭嘉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病态的潮红和智珠在握的笃定:“不需名义,只需利害。文若兄,烦请执笔,以明公口吻,修书一封予刘玄德。”
他略作沉吟,缓缓口述,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针:
“玄德公台鉴:”
“昔者徐州之事,各为其主,纷争难免,操至今思之,犹有憾焉。然,今天下之势已变,吕奉先虎踞司、并,鹰扬河、洛,挟天子以令不臣,其势滔天,非独操之心腹大患,亦乃汉室之巨寇,天下诸侯之公敌也。”
“公乃帝室之胄,信义着于四海,岂能长久屈身于吕布檐下,受其驱策,为其藩篱?今吕布骄狂,分兵北上,南阳空虚,此实天赐良机于公也。”
“操虽新败,力有未逮,然愿与公共击此獠。公若自邓县起兵,西向宛、洛,操必遣一军出颍川,以为呼应。南阳富庶,民口百万,若为公所得,则霸业可期,汉室可兴,岂不胜于寄人篱下,仰刘景升之鼻息乎?”
“书短意长,成败之机,在于公之一念。”
信的内容说完,书房内一片寂静。
程昱抚掌:“妙!不提官职,不论旧怨,只言利害,共击强吕!将刘备置于抗击国贼、复兴汉室的高度,更点明其寄人篱下的窘境与夺取南阳的莫大利益!此信一去,刘备纵知是计,也难免心动!”
荀彧也微微颔首,这确实是目前唯一可能撬动局势的棋子。虽然风险极大,刘备未必会完全按照他们的设想行动,但只要能挑起刘备与吕布的摩擦,就能为曹操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曹操沉默良久,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刘备……非是易与之辈。此信,他能信几分?”他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郭嘉轻咳一声,淡然道:“他不需要全信。他只需要一个动手的理由,一个看似可能的机会。而我等,给了他这个理由和机会。至于结果……无论他成功与否,于我,皆有利无害。”
曹操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决断:“就依奉孝之计。文若,即刻修书,选一机敏胆大之士,密送邓县,务必亲自交到刘备手中。”
“诺。”荀彧躬身领命。
曹操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片即将再起烽烟的土地。
“吕布……且看你这阳谋,能否抵得过这人心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