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安与年轻李慕的投效,对于求贤若渴的和州而言,不啻于一场及时雨。武泽苍深知,治理一方,尤其是想要在乱世中开辟一片新天地,仅凭一腔热血和少数几个亲信是远远不够的。他迫切需要建立一个有活力、有效率、且理念相合的行政团队。
在偏厅那场简朴却意义深远的会见后,武泽苍并没有立刻给予张世安和李慕具体的官职。他采取了更为务实的方式——让他们先深入了解和州的实际情况。他深知,真正的人才需要的不是虚衔,而是能施展抱负的舞台,而了解这块土地的真实面貌,是第一步。
“云姑,给张先生和李慕小友安排两间清净的客房,一应用度,按……按王府现行标准即可。”武泽苍特意叮嘱了一句。所谓的现行标准,如今已是极其简朴。 “老奴明白。”云彩姑姑心领神会,她看着这一老一少,尤其是那年轻人眼中尚未被世俗磨灭的光彩,心中也升起几分期待。
接下来的几天,由李主事(原政务李慕)亲自陪同,张世安和李慕开始了深入细致的考察。武泽苍给予了他们极大的权限,可以调阅除“夜枭”核心外的几乎所有文档账册,可以随时前往任何地方,可以与任何人交谈。
李慕(寒门)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和适应能力。他出身寒微,对民间疾苦有着天然的感知力,不像许多只会死读书的儒生那般脱离实际。同时,他又极具悟性,思维敏捷,往往能透过现象直指本质。
在州府衙门那间堆满卷宗的库房里,李慕一待就是整整两天。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汁的味道。他埋首于浩繁的档案之中,手指飞快地翻阅着和州历年的赋税记录、府库出入账目、人口黄册、刑名案卷。李主事在一旁陪同,不时解答他的疑问。
“李大人,请看此处。”李慕忽然指着一页账册,眉头紧锁,“景隆二十三年,秋粮入库共计一万二千石,然标注‘损耗’竟高达一千八百石?近乎一成半!此等损耗率,未免太过惊人。学生曾读过前朝《漕运志》,即便千里漕运,损耗通常也控制在半成以内。这和州境内运输,何至于此?”
李主事叹了口气,苦笑道:“慕先生眼力毒辣。此中确有运输存储之损,但更多……唉,实乃胥吏层层盘剥之借口。以往惯例,征收、运输、入库各个环节,经手人皆要‘漂没’一些,已成痼疾。王爷到来后,大力整顿,此风虽有所收敛,然积弊已久,彻底革除尚需时日。且有些胥吏手段隐蔽,难以查实。”
李慕目光锐利:“既是痼疾,便需猛药。学生以为,当制定极其严格的《粮税征收储运条例》,明确各个环节的损耗标准、责任人,并建立交叉核查机制。凡超出标准之损耗,必须由经手人全额赔偿,严重者究罪。同时,大幅提高胥吏薪俸,使其不必冒险贪墨亦能养家糊口。恩威并施,或可根治。”
李主事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这个问题他也有所察觉,但碍于人手和精力,尚未能提出如此系统的解决方案。“慕先生高见!此事确需尽快提上日程。”
在视察新开垦的荒地和水渠工地时,李慕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他看到新迁来的流民虽然分到了土地,但地块往往分散零碎,东一块西一块。
“王爷鼓励开荒,政策极好,能安顿流民,增加粮产。”李慕对陪同的武泽苍和李主事说道,“然学生观察,如此分配,各家各户独自耕作,效率低下。且不利于兴修小型水利,共用大型农具。是否可考虑……嗯,以一种‘互助’的形式?”
他思索着措辞,试图描述脑中那个模糊的概念:“比如,将相邻土地的五六户人家编为一‘组’,选出组长。耕种时节,可以协调畜力和人力,轮流帮各家抢种抢收。甚至可以将部分位置相近的田地整合,统一规划种植,收获后按劳或按地分配。若有条件,还可以以‘组’为单位,向王府借贷或租用大型农具,比如王爷您提过的那种新式曲辕犁。如此,岂不更能节省人力,提升效率?”
这个想法让武泽苍眼前一亮,这已经有点类似现代农村合作社的雏形了,非常契合当前和州生产力水平。“妙啊!慕先生此议,深合我意!此事可细细筹划,选一两处试点,若成效显着,再全面推广!”
更令人称奇的是在处理一桩积压已久的民间纠纷案卷时。案件是两户毗邻的农民,王五和赵六,因田界划分产生争执。两家田地之间原本有一条小土沟为界,但多年雨水冲刷,土沟淤平,界限模糊。王五认为赵六多种了他一垄地,赵六坚称没有,双方各执一词,从争吵发展到械斗,都受了些轻伤。前任官员调解数次未果,案子便拖了下来。
李慕没有急于下判断。他先是调阅了原始的田契档案(幸好和州地广人稀,早期田契记录还算完整),又亲自带着卷宗,跑到城外那两块田地实地查看。他让随从衙役拉着尺子,按照田契上标注的尺寸重新丈量,发现因为地形和历年开垦的细微变化,单纯按尺寸已经很难说清。
他没有就此放弃,又走访了村里的几位老人和周围的邻居。从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口中,他隐约得知那条作为界址的小土沟,在很多年前似乎是因为一棵老槐树的水流冲击形成的,而那棵老槐树的位置,如今只剩一个不起眼的树桩。
李慕立刻赶到那个树桩处,仔细观察地势,再结合田契上的方位描述和老人的模糊记忆,心中渐渐有了判断。
他没有直接裁定谁对谁错,而是将王五和赵六两家人召集到地头,还请了几位乡老作见证。他先是肯定了两家都是为了自家生计的合理诉求,然后指着那个老树桩和地势,将自己的推断娓娓道来,既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又说得合情合理。
最后,他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依学生看,单纯争论这一垄地的归属,即便厘清,也难免伤了两家和气。不如这样,就以这树桩和地势为参考,重新划定界限。为补偿可能存在的误差,以及今后便于耕作,学生建议,将靠近河滩的那一小块原本无主的滩涂地(约半垄),由王府作主,划给你们两家共同使用,或是轮流耕种,或是共同开挖成一个小鱼塘,所得收益共享。至于眼前这一垄地的收成,今年便由两家平分。如此,可好?”
这个方案既基本公平地照顾了双方的核心利益,又着眼于未来发展,甚至还额外给了点甜头。王五和赵六面面相觑,都被这个年轻士子的诚意和智慧打动,又见几位乡老都点头称是,心中的怨气顿时消了大半,最终点头接受了方案。两家人多年的积怨,竟然就在地头上被化解了。
这件事很快在小小的和州官场和民间传开,众人都对这个新来的、毫无官身的年轻士子刮目相看。他展现出的不是死扣律法的僵化,而是灵活务实、化解矛盾、创造共赢的卓越能力。
武泽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捡到宝了。李慕不仅有能力,更有一种难得的“治政”思维,即一切政策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应该是“人”,是实际效果,而不是死板的条文或上级的喜好。
几天后,武泽苍再次在书房召见李慕。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人。 “慕先生,”武泽苍微笑着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粗茶,“这几日观感和州政务,有何更深见解?”他不再称其为“小友”,而是改称“先生”,以示尊重。
李慕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显然早已深思熟虑:“王爷,学生冒昧。和州在王爷治下,生机复苏,民心凝聚,此乃前所未有之成就,学生一路所见所闻,深感敬佩。”他先肯定了成绩,然后话锋一转,“然,学生以为,现今之和州,犹如一栋新起之屋,骨架已立,却尚未进行精细之内饰。诸多政务,仍依赖王爷与李主事等少数人呕心沥血,事必躬亲,虽成效卓着,却非长久之计。且各项政策之间,缺乏系统串联,犹如散珠未串,未能发挥最大效能。”
“哦?详细说说。”武泽苍身体微微前倾,兴趣更浓。
“学生以为,当前之急,需从三方面着手:一曰‘理清架构’,明确各司其职,定岗定责,建立规范流程,使政务运转如臂使指,即便王爷与李主事暂时分身,亦能照常运行;二曰‘健全法度’,并非繁文缛节,而是制定清晰、公平、人人可知可守的简易规则,涵盖农桑、商贸、治安、赋税等方方面面,使官民皆有章可循,减少随意性;三曰‘培育吏员’,选拔聪慧忠厚之年轻人,进行系统培训,不仅教其识字算数,更教其王爷治理和州之理念与实务,以为将来储备人才。”
李慕侃侃而谈,思路清晰,层次分明,显然已经超越了处理具体事务的层面,上升到了制度建设的高度。
武泽苍听完,抚掌大笑:“好!好一个‘理清架构、健全法度、培育吏员’!慕先生所言,深得我心!此言实乃金玉良言,解我心中一大困惑!”他之前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只是被无数具体事务缠身,且缺乏一个能系统性提出解决方案的人。李慕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个短板。
“慕先生,”武泽苍神色一正,“本王欲任命你为‘州同知’,辅佐李主事,主要负责政务规章之厘定、吏员之培训考核,以及协助处理日常民政纠纷。职位不高,事务繁杂,可谓任重道远,不知先生可愿屈就?”
州同知本是知州的副手,但和州是王爷封地,武泽苍自领州事,此职位更像是一个高级幕僚长兼行政总监。对于一个毫无功名的寒门士子而言,这已是破格重用。
李慕起身,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衣袍,对着武泽苍,郑重地长揖到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蒙王爷不弃,不以学生卑鄙,委以重任!慕,一介寒微,飘零半生,所见多是官场倾轧,民生多艰。今遇王爷,如拨云见日!慕,定当竭尽驽钝,助王爷梳理政务,建立规章,培育人才,以固和州根基!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武泽苍亲自上前,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得慕先生,如鱼得水!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和州的州同知!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武泽苍心中充满喜悦。他知道,李慕的加入,意味着和州的治理将从“人治”的初级阶段,开始向着“法治”和“制度治理”的更高层次迈出坚实的一步。这位寒门士子所展现出的卓越政事处理能力,必将为和州带来新的变化。而李慕,也在这位与众不同的王爷身上,看到了实现平生抱负的真正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