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加征“平虏饷”的风波,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虽然让和州上下打了个冷颤,却也意外地淬炼了这块土地的筋骨。当寒流渐退,人们惊讶地发现,和州非但没有被冻僵,反而焕发出一种更加坚韧、更加温暖的生机。
武泽苍“自削用度,与民共济”的举动,经过那些往来商旅、以及那位悻悻离去的户部郎官之口,开始以一种传奇的方式向外扩散。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地方官员应对朝廷政策的无奈之举,而是逐渐演变成一个关于“仁德”、“担当”与“奇迹”的故事。
在这个礼崩乐坏、弱肉强食的乱世,上位者贪婪残暴、盘剥百姓是常态,如武泽苍这般“自苦以保民”的举动,简直如同浑浊泥潭中的一股清流,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此格外耀眼。
这个故事,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身怀才学却郁郁不得志,或是对腐朽朝廷失望透顶,或是心怀理想却无处施展的人们。他们的目光,开始越过千山万水,投向西北方那个原本贫瘠不起眼的边陲之地——和州。
这一日,和州城外来了一老一少两位风尘仆仆的旅人。老者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文士长衫,虽旅途劳顿,却依旧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年轻人二十出头,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却也有一股尚未被世俗磨平的棱角和锐气,背着一个小小的书箱,紧紧跟在老者身后。
两人在城门口接受了安国军士兵例行的盘查。士兵们态度严肃却并不凶恶,流程清晰且高效,这让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进入城中,只见街道虽不宽阔,房屋也大多低矮陈旧,但却异常干净整洁,少见垃圾污水。行人面色虽不红润,却步伐从容,眼神明亮,不见许多地方百姓脸上那种常见的麻木与惶惧。市集井然有序,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却并无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景象。
“老师,”年轻人压低声音,难掩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和州城,似乎与传闻中的贫瘠破败……不大一样。” 老者抚须微微颔首,目光深邃:“观一叶可知秋。市井之貌,往往能映照治理之功。那位安定王爷,看来并非庸碌之辈。”
两人寻了一处干净的茶馆歇脚,要了两碗最便宜的粗茶。茶馆伙计小顺子热情地过来招呼,手脚麻利地擦干净桌子。老者看似随意地与他攀谈起来。 “小二哥,生意可好?” “托王爷的福,还过得去!”小顺子笑着应答,语气自然。 “哦?王爷……还管这市井生意好坏?”老者故作好奇。 “哎哟,瞧您老说的,王爷当然不管咱这小买卖。”小顺子话匣子打开了,“可王爷把这和州治理得好啊!没了恶吏敲诈,定了公平交易的规矩,这集市自然就热闹了。前些日子朝廷要加那个什么……平虏饷,吓死个人!要不是王爷自己省吃俭用,变卖家当顶着,咱们这小茶馆怕是早就开不下去了!” 小顺子语气中的感激和推崇发自内心,毫无作伪之态。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关于王爷如何推广新农具、如何组织修水利、如何惩治了几个试图欺压百姓的小吏的事情。
老者静静地听着,不时问上一两句,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那年轻人更是听得入神,脸上露出向往之色。
付茶钱时,老者故意多给了几文。小顺子却连忙摆手:“老人家,使不得!咱们这和州买卖公道,该多少就是多少,可不能多收您的!” 态度坚决而真诚。
离开茶馆,年轻人忍不住激动道:“老师,这……这里似乎真的不一样!百姓竟对一位王爷如此爱戴,言语间毫无惧色,只有敬重!还有那伙计,竟连多给的钱都不收!”
老者长叹一声,感慨道:“‘仁政’二字,说来简单,古圣先贤论述汗牛充栋,然天下间能践行者,寥寥无几。今日在这边陲之地,竟似乎窥得一丝踪影。这位安定王爷,有趣,当真有趣。”
这一老一少,老者名为张世安,曾是前朝进士,官至一州知州,只因生性刚直,不肯同流合污,得罪了上官而被寻由罢黜,自此闲云野鹤,心中却常怀忧愤。年轻人是他的学生兼子侄,名叫李慕,颇有才名,却因是寒门出身,屡试不第,对朝廷早已失望透顶。两人游学四方,听闻和州之事,本是半信半疑,特来亲眼印证。
今日一见,和州气象竟远超他们预期。
次日,张世安与李慕递了名帖,求见主持和州政务的李慕(与年轻人同名)。当他们在州府衙门一间简朴却干净的公廨中,见到那位年纪轻轻却已是和州实际上的“宰相”、同样名叫李慕的官员时,双方都有些讶异。
寒门士子李慕早已听闻过前知州张世安的名声,知其乃清廉干吏,立刻恭敬行礼。张世安则惊讶于对方如此年轻便已担此重任,且言谈举止沉稳干练,条理清晰。
双方落座,没有过多寒暄,很快便切入正题,谈论起和州的现状、面临的困难以及未来的规划。李慕(寒门)丝毫不怯场,将对和州治理的思考、遇到的难题、武泽苍提出的种种新奇却有效的理念,娓娓道来。他不仅谈及农桑、商贸,更提到了正在组建的“夜枭”对信息的重要性,以及安国军建设的思路。
张世安越听越是心惊。他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所思所想,早已超脱了一般州县官员的格局,许多理念甚至隐隐契合他理想中的治国之道,但又更加务实,更具可操作性。而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都若隐若现地有着那位安定王爷的影子。
“听闻王爷为应对朝廷税赋,大幅削减用度,甚至变卖王府器物?”张世安终于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李慕(寒门)神色一正,郑重道:“确有其事。王爷常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为保全自身而盘剥百姓,致使根基动摇,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王爷乃真心与和州共存亡。”
他没有丝毫夸大其词,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却更显真实可信。
张世安沉默良久,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中积压多年的块垒。他站起身,对李慕(寒门)拱手道:“李大人,老朽冒昧,不知可否代为引荐,老朽愿携小徒,拜见安定王爷。”
就在张世安师徒拜访王府的同时,另一条路上,也有一个失意之人正朝着和州而来。
此人名叫赵铁鹰,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皮肤黝黑,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让他平添了几分悍勇之气。他穿着一身旧的边军制式皮甲,风尘仆仆,却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只是那锐利之中,藏着一丝难以化解的郁结和落寞。
他曾是边军中的一名校尉,弓马娴熟,精通战阵,屡立战功。只因性情耿直,不肯贿赂前来巡查的监军太监,反被那阉人诬陷他“冒功轻进,损耗军资”,一纸公文,便被革去军职,扫地出门。多年浴血沙场,换来如此下场,心中悲愤可想而知。
离开边军后,他四处漂泊,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听闻昔日同袍说起西北和州有个安定王,练兵似乎很有一套,手下的安国军虽成立不久,却气象森严。抱着几分好奇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他一路来到了和州。
他没有去州府,而是直接找到了安国军的营地。远远地,他便听到了整齐的号令声和脚步声。走近一看,只见校场之上,数百兵士正在操练。队列整齐,动作划一,令行禁止,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士兵的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没有麻木,没有油滑,眼神清澈而坚定,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带队训练的,是一个同样年轻的将领,神色冷峻,目光如电,正是林惊羽。赵铁鹰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林惊羽身手不凡,且训练方法极为严谨高效,许多细节甚至暗合兵法要义。
他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站在远处看了整整一个上午。越看,心中的惊讶就越甚。这支军队,虽然装备还不算精良,人数也不多,但其纪律性和精气神,已然具备了强军的雏形!
中午休息时,赵铁鹰才走上前去,表明来意,求见主将。
林惊羽打量着这个浑身散发着行伍气息的疤面汉子,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同类的气息,便将他引到了武泽苍面前。
武泽苍正在王府偏厅与张世安、李慕(师徒)交谈。听闻又有一位边军出身的人来投,便让林惊羽将人一并带来。
偏厅内,武泽苍看着眼前这几位主动来投的人才——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卸任官员张世安,才思敏捷、充满锐气的寒门士子李慕,以及一看便是百战老卒、气质悍勇的落魄校尉赵铁鹰。
他的心中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是京城里无人问津、被迫就藩的失势皇子,守着和州这片苦寒之地,身边只有寥寥数人。而如今,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选择,竟然开始吸引这些真正的人才前来投效。
这不是因为他权势熏天,也不是因为他许以高官厚禄,而是因为他在和州践行的理念,他所展现出的仁德与担当,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氛围”,像黑夜中的灯火,自然吸引了那些追寻光明和希望的同道之人。
武泽苍没有摆任何王爷的架子,态度诚恳地与他们交谈,询问他们的经历,听取他们的见解。他对张世安丰富的地方治理经验十分看重,对年轻李慕的才思和锐气赞赏有加,对赵铁鹰提出的几条练兵和战阵改进建议更是眼前一亮。
“各位先生,赵壮士,”武泽苍最终诚恳地说道,“和州贫瘠,正值多事之秋,本王这里没有高官厚禄,甚至还要诸位跟着一起吃苦。但本王可以承诺,在这里,你们的才学绝不会被埋没,你们的建言一定会被认真倾听。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能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能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希望。不知诸位,可愿留下,与武某及和州百姓,共襄此业?”
没有虚言矫饰,只有坦诚相告和共同的理想。
张世安率先起身,长揖到地:“王爷仁德爱民,励精图治,乃世所罕见。老朽残躯,若能略尽绵薄,助王爷守护这一方净土,乃毕生所愿!” 年轻李慕紧随其后,激动道:“学生愿追随王爷,愿为这‘新象’添砖加瓦,虽百死而不悔!” 赵铁鹰抱拳行礼,声音铿锵:“末将只懂带兵打仗!愿为王爷练出一支强军,护佑和州安宁!刀山火海,但凭驱使!”
武泽苍亲自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
他知道,人才的吸引力已经开始显现。张世安的加入,将极大地加强政务处理的经验和深度;年轻李慕的锐气和新思,将带来更多的活力;赵铁鹰的边军经验,将是对林惊羽练兵之法极好的补充和完善。
这和州的小小庙堂,终于不再是只有小猫两三只了。一股新鲜而强大的血液,注入了进来。
窗外,阳光正好。和州这片土地,正因为这些心怀理想的人们汇聚于此,而悄然发生着更深层次的改变。它的未来,也因此增添了更多的可能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