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安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凌或记忆深处那把沉重而锈蚀的锁。
凌或的眉头骤然紧锁,脸色因用力回忆而变得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沁出细密的冷汗。他闭上眼,努力在那片因重伤和高烧而变得支离破碎、混沌不堪的记忆迷雾中搜寻。
北疆……风雪……突如其来的伏击……身边亲卫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雪地……自己身中毒箭……拼死突围……
剧烈的头痛袭来,让他闷哼一声,身体微微摇晃。
“子渊!莫要强求!”吴世安见状,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关切和一丝懊悔,“你伤势未愈,神魂不稳,强行回忆恐伤及根本!先好生休养,此事容后再议不迟。”
叶茯苓也心疼地递上一碗温水:“阿冰,先喝点水,慢慢想,不急在这一时。”
凌或接过水碗,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脑海中翻腾的血色画面和尖锐痛楚,缓缓摇了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不……世伯,我必须想起来……那很重要……我隐约觉得,那东西……可能不在我身上了……”
不在身上了?吴世安和叶茯苓的心都沉了一下。
“那次突围……极其惨烈……”凌或的声音沙哑而压抑,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极大的力气,“我身边最后一名亲卫……为了替我挡箭……临死前……似乎塞给了我一样东西……又好像……在我耳边急促地说了什么……很混乱……我记不清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因痛苦而有些涣散:“只记得……好像是很小的……硬硬的……冰凉……对!冰凉!像是金属……还有……血……很多血……”
金属?很小的?冰凉?
吴世安神色凝重,努力分析着这有限的线索:“莫非是……令牌?钥匙?或是……蜡封密信的筒盖?”
凌或痛苦地摇头,记忆如同被浓雾笼罩,只有一些模糊的触感和碎片化的画面闪烁不定:“不行……想不起来……之后我便毒发昏迷……再醒来……已是在茯苓的药铺里了……”
线索似乎又中断了。那可能存在的关键证据,或许早已遗失在逃亡路上,或许根本就是他昏迷前的错觉。
吴世安长叹一声,拍了拍凌或的肩膀:“罢了,既然一时想不起,便暂且放下。无论如何,先将身子养好才是根本。只要人还在,便有希望。”
他起身从药柜里取出银针:“你此番重伤又兼中毒,气血两亏,心神损耗极巨,加之旧日记忆冲击,易致心脉不稳。老夫先为你行针安神定志,固本培元。”
凌或点头应允。
吴世安施针的手法与忠伯不同,沉稳老辣,下针精准,力度恰到好处。银针落下,凌或只觉得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汇入经脉,安抚着那因痛苦回忆而躁动不安的气血,剧痛的头颅也渐渐舒缓下来,一种深沉的疲惫感袭来,他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看着凌或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叶茯苓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悄悄问吴世安:“吴老先生,有没有什么药膳,可以帮他安神补脑,或许……能让他想起来点什么,又不会太伤身体?”
吴世安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茯苓丫头有心了。药补不如食补,此时他虚不受补,温和调理确是上策。安神补脑……以形补形的话,猪心、百合、莲子、龙眼肉皆是佳品。再辅以宁心安神的茯苓、远志、酸枣仁……嗯,或许可以试试一道‘茯苓远志猪心汤’,或‘百合莲子龙眼羹’。”
叶茯苓认真记下,眼神一亮:“茯苓我那里还有一些!是我给自己备着的,品质很好!我再加一点枣仁和冰糖,做成甜羹,会不会更好入口?”
“哦?你还有茯苓?甚好!”吴世安抚须笑道,“茯苓健脾宁心,枣仁养血安神,冰糖润燥,确是相得益彰。丫头于这药膳一道,确有天赋灵性。”
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叶茯苓顿时干劲十足。她立刻行动起来,向吴世安讨要了百合、莲子和龙眼肉,又拿出自己珍藏的茯苓和一点枣仁。
小豆子也兴奋地帮忙打下手,清洗食材。
小小的竹屋里,很快弥漫开一股清甜安神的药香和食物香气。
叶茯苓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将茯苓、枣仁先煎出药汁,滤净,再加入泡发的百合、莲子和龙眼肉慢慢熬煮,最后放入冰糖,熬成一碗晶莹粘稠、散发着淡淡清甜的羹汤。
凌或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傍晚时分才悠悠转醒。
醒来时,只觉得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和脑海中的刺痛感减轻了许多,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一种久违的、心神宁定的感觉缓缓流淌。
“醒得正好,快尝尝这个。”叶茯苓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坐到床边,眼中带着期待,“吴老先生说这个能安神补脑,我加了点糖,不苦的。”
凌或看着她被灶火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眸子,又看了看碗中那碗色泽莹润、香气独特的羹汤,心中微微一颤。这种被人细致关怀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温暖。
他接过碗,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清甜的滋味、百合的软糯、莲子的粉甜、龙眼的醇香、还有那淡淡的、属于茯苓的特殊香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温润妥帖地滑入胃中,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很好。”他低声说,又接连吃了几口。这并非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这碗羹汤的味道,比他记忆中任何珍馐美味都更让人觉得舒适安心。
吴世安在一旁看着,含笑点头,对叶茯苓的手艺再次表示赞赏。
一碗羹汤下肚,凌或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精神也好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和安神羹汤的效用,也或许是竹屋安全宁静的氛围让他放松了警惕,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痛苦不堪的记忆碎片,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和抗拒他的触碰。
他再次尝试着闭上眼睛,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片记忆的迷雾。
这一次,没有剧烈的头痛。
一些模糊的画面开始逐渐清晰……
风雪……颠簸的马背……背后追兵的喊杀声……身边亲卫粗重的喘息……一支冷箭呼啸而来……身旁的副将猛地将他推开……箭矢穿透副将胸膛的闷响……副将口中喷出的鲜血溅在他冰冷的铁甲上……副将倒下前,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翕动,似乎用尽最后力气将一件沾满温热鲜血的、小而坚硬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少帅……信……咳……李……通敌……证据……在……”副将破碎的声音混合着风雪和鲜血,模糊不清。
“…………交……交……”最后一个字是什么?交给谁?!
凌或猛地睁开眼:“我想起来了一些!”他声音沙哑急促,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是陈副将!是陈桐!他在临死前……塞给了我一样东西!像是……一个很小的……玄铁令牌?或者……印章?上面似乎有字……但他没说完……他只说了‘信’、‘李通敌’、‘证据在……’,最后好像是要我交给……交给……”
那个最关键的名字,到了嘴边,却如同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交给谁?!父皇?陛下?朝中某位大臣?还是……凌家的人?
“玄铁令牌?印章?”吴世安神色无比凝重,“陈桐副将……他是凌帅的心腹,掌管部分军情文书……他拼死留下的东西,定然至关重要!或许就是李崇通敌的直接证据!”
线索变得清晰了一些,但依旧缺失最关键的一环——那证据究竟是什么?现在何处?要交给谁?
而且,陈副将塞给他的那样东西,之后又去了哪里?他完全没有印象。
凌或因激动和懊恼而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潮红。
“慢慢想,慢慢想!”吴世安连忙安抚他,“能想起这些已是巨大进展!至少我们知道了方向!那东西必然极其重要,李崇如此急于杀你灭口,定与此有关!”
接下来的两日,凌或便在竹屋中安心养伤,一边继续尝试回忆更多的细节。叶茯苓则变着花样地为他准备各种药膳,既要滋补,又需兼顾安神醒脑之效。
吴世安不仅医术高超,于武功一道似乎也颇有见识,时常指点凌或如何更有效地运转内息,调理因重伤而滞涩的经脉。在他的精心调理和叶茯苓的药膳滋养下,凌或的伤势以惊人的速度好转,内力也恢复了三四成,已能自如活动,只是动手时伤口仍会隐隐作痛。
这日,叶茯苓又炖了安神羹。这次她别出心裁,将羹汤倒入一个浅碗中,待其微微凝固,用采来的可食用花瓣和薄荷叶在上面细细点缀了一番,竟做出了一幅简易的“山水画”。
“喏,今日份的‘茯苓养心羹’,请凌将军品鉴。”她笑着将碗递到凌或面前,眼中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和期待。
凌或看着碗中那精心点缀过的羹汤,不由得愣了一下。他从未见过有人将药膳做得如此……精致。他抬眸看向叶茯苓,看到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白色粉末(大概是茯苓粉),和那双因期待而亮晶晶的眸子,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极轻微地触动了一下。
他接过碗,默默地、仔细地将那碗羹汤吃完,连点缀的花瓣和薄荷叶都没有放过。
吃完后,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以后,不必如此麻烦。”
叶茯苓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是……不喜欢吗?
却听凌或接着说道,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柔和了一丝:“……普通的便好。你……辛苦。”
叶茯苓猛地抬头,撞进他看似平静无波、眼底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波光的眸子里。他……他这是在关心她?怕她太辛苦?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冲散了那点小小的失落,让她脸颊微微发烫,连忙低下头,小声嘟囔:“……不,不辛苦……”
吴世安在一旁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抚须微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
就在这时,竹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模仿某种特定山雀的鸣叫声!
屋内的三人瞬间警惕起来!
吴世安脸色一肃,快步走到窗边,同样以鸟鸣声回应。
很快,一道如同鬼魅般的灰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掠入竹林,单膝跪在竹屋外,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
“先生!紧急情况!平遥县内突然涌入大量陌生面孔,疑似京中来的高手,正在暗中大肆搜查,重点盘问郎中和大夫!似乎在寻找重伤之人!另外……”
灰衣人顿了顿,声音更加凝重:“我们发现另一股身份不明的人马也在活动,手法……很像军中夜不收侦察兵的风格,似乎……也在寻找凌将军,目的不明!”
京中高手!军中夜不收!
两股人马!目标都是凌或!
凌或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手已按上了腰间的短刃。
吴世安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李崇的手伸得真长!竟然直接派了京中高手过来!看来孙御史那边恐怕……凶多吉少。”他看向凌或,眼神沉重,“至于那股疑似夜不收的人马……”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名灰衣探子突然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惊疑不定:
“还有一事……属下在县城探听时,偶然听闻一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数日前,曾在清河镇附近官道上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老者尸体,身上有多处致命伤……官府已草草收殓,但据验尸仵作私下说,那老者……像是经历过极其惨烈的搏杀……而且,其内衣布料……似乎非寻常百姓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