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陈老将军和齐胖子就如同约好了一般，几乎同时出现在了杨家小院的门口，两人互相瞪了一眼，又同时扭开头，那架势，仿佛谁先进门谁就能占得先机似的。两人眼底都带着些微的血丝，显然在老宅那宽敞的炕上也没能睡得多踏实，心里都惦记着那桩关乎“大利”或“大义”的买卖。
杨家人早已起身，院子里飘荡着粥米的清香。杨老爹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幕。
“三郎（杨老哥）！早啊！”
两人异口同声，脸上堆起截然不同的笑容——一个豪爽中带着急切，一个热络里藏着精明。
杨老爹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慢悠悠地磕了磕烟灰：“早。进来说话吧。”
两人立刻抢步进门，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在杨老爹对面的长凳上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杨老爹也没绕圈子，嘶哑的声音开门见山，将昨晚商议的结果缓缓道出：
“面饼的价钱，家里核算过了。供给军中，十五文一个。供给齐掌柜，二十文一个。狼桃，二十文一斤。”
话音落下，院子里有片刻的寂静。
陈老将军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十五文一个面饼，对于军需采购来说，确实不算便宜，这要换成粗粮，能填饱更多肚子。他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压压价，但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竖着耳朵、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的齐胖子，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在奸商面前露了底细，更不能让军中讨价还价的模样被看了去，堕了威风！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算是默认，脸色却依旧板着，看不出喜怒。
齐胖子的小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二十文一个面饼，运到府城，加上运费、铺租、人工，就算卖六十文、八十文一碗也绝对有人抢着买！那利润空间依旧可观！尤其是那狼桃，二十文一斤听起来贵，可这东西稀罕啊！做成菜，价格还能往上翻！这简直是……骨折价啊！
但奸商的本能让他立刻叫起苦来，胖脸上挤出愁苦的表情，拍着大腿：
“杨老哥！我的亲老哥！二十文……这……这价钱是不是有点……高了点？您也知道，府城那地方，寸土寸金，铺面租金贵得吓人！雇伙计要钱，来回运输损耗也大！这林林总总算下来，小弟我怕是赚不到几个辛苦钱啊！您看……能不能再让让？十八文？不，十七文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杨老爹的脸色，试图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些松动。
杨老爹还没说话，不知何时溜达过来的舒玉，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歪着小脑袋，声音清脆地插话了：
“齐叔，您运到府城，这面绝对不会只卖五十文一碗吧？说不定要卖八十文、一百文呢？留给您的利，厚着呢！”
齐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童言稚语戳破心思，脸上肥肉一僵，干笑两声：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哪有那么好的事！府城有钱人精着呢！价钱高了谁买啊？再说还有同行竞争……”
他絮絮叨叨，又开始掰着手指头细数他的难处，什么漕运费用上涨、伙计要求涨工钱、府城官面上需要打点……总之就是一句话：难，太难了！便宜一文，他的利润就多一文，如今皇帝的嘉赏还没个准信，他手头紧得很呐！
舒玉安静地听着，小脸上始终带着甜甜的笑容，等齐胖子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猛灌时，她才笑眯眯地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
“齐叔，降价是不可能降的啦～阿奶她们做这个可辛苦了，费油费面费力气呢！”
齐胖子脸上顿时露出巨大的失望。
但舒玉话锋一转，像变戏法似的：
“不过嘛……我们可以送您点别的好东西呀！”
“送东西？送什么？”
齐胖子放下茶杯，小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
“送您一个超级好吃、超级下饭的菜方子！”
舒玉笑得像只小狐狸，
“叫——番茄炒蛋！就是用狼桃和鸡蛋做的，酸甜可口，营养丰富，王夫人宴席上就用这道菜做得面条卤子，保证受欢迎！算我们送给您的添头，怎么样？”
番茄炒蛋？齐胖子心里猛地一跳！这菜真是独家秘方，那价值可不低！比起面饼这个菜的方子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毕竟面条只是新奇，卤子的味道才让人念念不忘。他强压住心里的狂喜，脸上却依旧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搓着手：
“这……一个菜方子……小弟我是开食铺的，又不是开大酒楼的……用处怕是有限啊……府城租金真是不便宜，运输也是一大笔……”
他继续喋喋不休地诉苦，试图再榨出点好处。
舒玉耐心地等他又把自己的难处车轱辘话说了一遍，才装作为难地皱起小眉头，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齐叔您这么难……那……那再送您一个方子吧！这个更厉害，叫——雪山飞狐！吃起来清爽名字又雅致，陈阿爷都赞不绝口呢！保证您拿去府城，能当成镇店之宝！”
说着，她还不忘拉个“权威”认证，小手指向旁边的陈老将军。
陈老将军正看齐胖子砍价看得腻歪，冷不丁被点名，先是一愣，随即看到舒玉那眨巴眨巴的大眼睛，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这小丫头是在给这胖狐狸下套呢！他立刻虎目一瞪，捋着胡子，声音洪亮地配合道：
“不错！老夫确实吃过！那‘雪山飞狐’滋味甚好，令人念念不忘！”
语气那叫一个笃定真诚，仿佛真是啥了不得的宫廷秘膳。
齐胖子一听连陈老将军都这么说，心里那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两个独家秘方！还是经过老将军认证的！这价值……说不定比面饼降价还划算！他生怕杨家反悔，立刻一拍大腿，声音拔高：
“成交！就按杨老哥说的价！面饼二十文，狼桃二十文！方子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那变脸速度，堪比翻书。
舒玉却笑嘻嘻地补充道：“齐叔，方子送您可以，但是有条件的哦。”
“什么条件？小姑奶奶您说！”齐胖子现在看舒玉简直像看财神爷。
“这狼桃，您以后只能从我们家买。”
舒玉收敛了笑容，小脸变得认真起来，
“要是让我们发现您用了别人家的狼桃，那这两个方子我们可就要收回来了，而且，面饼也不再卖给您了。”
齐胖子一听是这条件，差点笑出声！他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外面的狼桃有多贵、多难找，他可比谁都清楚！杨家人怕是还不知道这玩意儿在外面金贵成啥样吧？他失心疯了才会舍近求远、花高价去买别家的！当即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放心！绝对放心！咱们合作这么愉快，我齐某人是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吗？肯定只从你这儿进货！独家！必须独家！”
舒玉看着他那副“捡了大便宜”的模样，心里暗笑。她当然不是傻子，狼桃能吃的消息迟早会传开，这东西种植也不算太难，最多一两年，价格肯定会降下来，变成寻常蔬菜。到那时，杨家早就靠着先发优势和技术门槛（面饼制作工艺、可能的品种改良）站稳脚跟了，也不怕丢了这生意。现在的独家协议，更多的是捆住齐胖子初期的手脚，让他专心帮自家开拓市场。
价格和附加条件都已商定，齐胖子心急如焚，搓着手问：
“杨老哥，您看这供货……什么时候能开始？小弟我回去就赶紧找铺面！”
舒玉摆摆小手：“齐叔，不急。您先回去筹备，找好铺面，确定好第一次要多少货，派人来告诉我们一声就行。具体的供货细节，您跟我小叔商议就是了。”
她朝旁边的杨大川使了个眼色。杨大川立刻上前，脸上带着憨厚却精明的笑容：
“齐掌柜，咱们这边屋里细聊？每次订货，需要先付五成的定金，提前三天告知数量和要货时间，若是临时毁约，定金可不退……这些都得白纸黑字写清楚。”
这些都是昨晚一家人仔细商议过的条款，杨大川记得清清楚楚。齐胖子一听，虽然觉得定金比例高了点，但看在两个“秘方”的份上，也没多纠缠，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便跟着杨大川往西厢房去详谈契约细则了。
院子里暂时只剩下杨家人和陈老将军。
陈老将军见那碍眼的胖子走了，这才凑近杨老爹，脸上露出真正的难色，压低声音：
“怀玉，不瞒你说，十五文一个……军中采购量若大，也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今各处粮饷都吃紧……”
杨老爹点点头，表示理解，嘶哑的声音平和沉稳：
“老将军的难处，我知道。但这面饼，本也不是让军中儿郎人人都当饭吃。更多的是配给斥候、夜不收，还有小将军带领的那支需要长途奔袭、讲究速度的奇兵，对吧？用量不会特别巨大。等以后家里琢磨出便宜又耐放的调味粉，若是成本不高，就当作添头，送给军中，不再另算钱。”
这话如同定心丸，瞬间让陈老将军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数量有限，还有可能免费得调味粉！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他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猛地抱拳，对着杨老爹就要行礼：
“怀玉！老夫代军中儿郎，谢……”
杨老爹却侧身让开，用烟锅杆虚虚一指旁边正在指挥周婆子装面饼的颜氏，声音依旧平淡：
“老将军谢错人了。这面是家里女人们琢磨出来的，也是她拍板，愿意贴补军中的。”
陈老将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赫然，但更多的是敬重。他整了整衣冠，转身走到颜氏面前，竟是对着颜氏，恭恭敬敬地抱拳，深深作了一揖：
“弟妹！巾帼不让须眉！深明大义！老夫……替那些可能因此多一分力气、多一分活命机会的将士们，谢谢你了！”
颜氏正拿着个筐子挑拣品相最好的面饼，被陈老将军这突如其来、郑重其事的大礼吓得差点把筐子扔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声音都结巴了：
“哎呦喂！使不得！可使不得！老将军您这是折煞老婆子了！快起来！快起来！这……这不算啥……真的不算啥……孩子们保家卫国，才是真辛苦……”
她语无伦次，想去扶又不敢碰陈老将军，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但那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里闪烁着激动又自豪的光芒，显然心里受用极了。
陈老将军直起身，看着颜氏那副窘迫又高兴的模样，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这时，杨大川也拿着墨迹未干的契约走了出来，齐胖子跟在他身后，满脸喜色，显然谈得很顺利。
齐胖子搓着手，迫不及待地问：
“嫂子，那……那番茄炒蛋和雪山飞狐的方子……”
颜氏这才从窘迫中解脱出来，连忙从怀里掏出两张杨老爹昨晚写好的、折叠整齐的纸递过去，又按照舒玉事先嘱咐的，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喏，都写上面了。番茄炒蛋就是狼桃去皮切块，鸡蛋打散炒熟，再一起翻炒，加点盐和糖就行了。若是做面条卤子呢，放些葱蒜炒狼桃，调味只放盐就是了。雪山飞狐更简单，狼桃去皮切块，撒上厚厚一层白糖就行。”
齐胖子：“？？？”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两张所谓的“秘方”，眼睛瞪得溜圆，来回看了好几遍，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就这么简单？这算什么独家秘方？是个厨子看两眼就能琢磨出来的东西吧？他齐胖子纵横商海这么多年，竟然被一个四岁小丫头用两个简单到不用厨子的方子给忽悠了？！还搭上了那么诚恳的表演和讨价还价？
他抬起头，看着笑眯眯的舒玉，脸上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哭笑不得。
舒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得一脸无辜：
“齐叔，方子成不成您回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味道是真的好呀！陈阿爷都说念念不忘呢！”
陈老将军立刻在一旁用力点头，绷着脸：“嗯！甚好！”
齐胖子看着这一老一小一唱一和，再看看手里那两张轻飘飘的“秘方”，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憋得慌。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最终是这么个结果！可话已出口，契约已签，价钱也没谈下来，还能反悔不成？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干笑着把方子揣进怀里：
“呵呵……好……好……多谢嫂子，小弟……回去一定好好试试……”
那表情，比哭还难看。
颜氏看着他那副吃瘪的样子，心里暗爽，又想起舒玉的嘱咐，让周婆子提来一小篮子新鲜红润的番茄，外加十个炸好的面饼，递给齐胖子：
“齐掌柜，这些您带回去，照着方子试试，也尝尝鲜。”
齐胖子看着那一篮子“价值二十文一斤”的狼桃和十个“价值二十文一个”的面饼，心情复杂地接过，脸上的笑容愈发勉强：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多谢，多谢……”
最终，齐胖子提着那份让他心情复杂的“赠品”，带着那份签好的契约，脚步有些虚浮地、哭笑不得地离开了杨家小院。估计回去的路上，得好好消化一下这“千年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的滋味。
众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陈老将军便拱手告辞：
“军务繁忙，不便久留。弟妹，那调味之物，有了眉目，定要第一时间告知老夫！”
“哎！一定一定！”
颜氏连忙应下，转身从灶房里提出两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筐子，一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约莫二十个炸得金黄的面饼，另一筐则是十来个红艳艳、圆滚滚的熟透番茄。
“老将军，这些您先带回去，给陈小将军和那些辛苦的弟兄们尝尝鲜。也顺便看看，这东西到底能放多久不坏，咱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陈老将军看着那两筐东西，心中暖意更甚，没有推辞，重重点头：“好！多谢！”
让亲兵接过筐子，再次抱拳，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去。
送走了两尊“大神”，杨家小院顿时显得宽敞又清净。阳光暖暖地洒下来，院子里弥漫着一种轻松又愉悦的气氛。
回想起齐胖子最后那副哭笑不得、憋屈又无奈的表情，刘秀芝第一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元娘、周婆子、甚至杨大川都跟着笑了起来。
“哎呦喂！可笑死我了！你们看到齐胖子最后那表情没？跟生吞了只苍蝇似的！”刘秀芝笑得直抹眼泪。
“还是咱毛毛厉害！两个家常菜方子，就把他给唬住了！”
杨大川憨厚地挠着头：“嘿嘿，就是，我还以为得多复杂的秘方呢……”
颜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搂过舒玉，心肝肉地叫着：
“我的乖孙哟！可真是个小机灵鬼！阿奶今天这脸面，可真是挣足了！”
舒玉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把小脸埋在阿奶怀里，也跟着咯咯地笑。心里却想着：齐胖子是精明，但信息差就是最大的优势嘛！等他反应过来，咱们的生意早就做大了！
欢快的笑声从杨家小院里传出来，飘出去很远很远，连院外树上的鸟儿似乎都被感染，叫得更加清脆欢快了。
这小小的农家院落，在经历了短暂的喧嚣和博弈后，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并且，对未来充满了更加清晰的期待和底气。而舒玉，则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利用这笔即将到来的“稳定收入”，去支持她更宏大的“科研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