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官义手中那盏青铜雁鱼灯的光晕,如同一尾在深水中游弋的鬼火,忽明忽暗地引着路。
永宁和陆亚紧随其后,脚步踩在光洁温润的青玉地砖上,悄无声息,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每一次落足,都仿佛踩在自己绷紧到极限的心弦上。
寝殿深处,层层叠叠的深青色锦缎帷幔如同厚重的幕布,将空间切割成幽暗的迷宫。
侍官义的身影在帷幔间穿行,飘忽不定,灯影在他深色的宫侍袍服上流淌,映照出衣料上繁复却阴郁的暗纹。
空气里有股清雅的草木熏香,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混合着暗道里带出的血腥与土腥,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腐败气息。
终于,侍官义在一道看似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深色木门前停下。那门异常厚重,木质呈现出一种沉郁的紫黑色,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光滑得如同凝固的墨块,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死寂。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没有叩击,只是轻轻一推。
“吱呀——”
一声沉闷悠长的摩擦声,带着陈年老木特有的滞涩,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仿佛推开的不是门,而是某种巨大棺椁的盖板。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铜锈、尘土、朽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凝固的冷冽药味。
“请。”
侍官义的声音平板无波,侧身让开。
青铜灯的光晕只能堪堪照亮门内一小片区域,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陆亚没有丝毫犹豫,一步当先跨了进去,同时反手紧紧抓住了永宁冰凉的手腕,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毛孔都在警惕地感知着黑暗中可能潜藏的危险。
永宁被他拉着,踉跄一步踏入门内,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就在两人完全进入房间的刹那,身后的侍官义将手中的青铜雁鱼灯往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黑漆木案上一搁,灯盘里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映得他面无表情的脸庞在瞬间扭曲变形,随即迅速恢复死水般的平静。
“二位来得正好。”
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在狭小的空间里骤然响起。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那只苍白的手闪电般回缩,厚重的木门被他用肩背的力量狠狠一撞。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沉重的门板带着万钧之力合拢,激起的声浪和震动让整个房间都仿佛摇晃了一下。
案几上的青铜雁鱼灯被震得“嗡嗡”作响,灯盘里的油脂剧烈晃荡,豆大的火苗疯狂摇曳,光影在四壁上投下无数张牙舞爪、扭曲狂舞的巨大黑影。
门,彻底关死了。
这是做什么?
永宁胸中一颤,关门的巨响,如同丧钟,狠狠敲在了她心头。隔绝了外面寝殿里那点微弱的光线和虚假的暖意,将他们彻底锁在了这片冰冷、死寂、弥漫着腐朽气息的黑暗囚笼之中。
“用尔等之命。”
侍官义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冰冷、平板,如同宣读早已注定的判决:“祭奠王后!”
脚步声极其轻微地响起,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死一般的寂静里。
啥啊?
怎么又是祭啊!
永宁欲哭无泪,几乎是她从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刻起,无时无刻都被笼罩在祭祀的阴影之中。
要么被当祭品被弄死,要么被这些古人玩死,她就不能好好地舒坦过几天吗?
“祭品……”
她连占阮给的锦囊都来不及拿出来,转眼又被关起来,不是昏倒就是被关。
她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动不动就祭品……还王后……全部都一起完蛋好了!”
她想摆烂了,说不定真的死了她也就回现代了,虽然要住进铁窗,但总好过这里动不动就提心吊胆的日子吧?
“冷静!”
陆亚低喝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混乱的力量。他用力捏了一下永宁的手腕,把她从地上又拉了起来。
“别听那宫人胡言乱语!找出口!”
他说着,人已经扑到那扇刚刚合拢的门前,双手用力推、用肩撞,沉重的门板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他又快速在门框四周摸索,手指划过冰冷光滑的木质和同样冰冷的金属门栓插孔,没有找到任何机关或锁具的痕迹。
这扇门,似乎只能从外面开启。
“该死!”
他狠狠一拳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永宁被他那一声低喝震得回了魂,好死不如赖活着。刚才还摆烂的她,求生的本能强迫她也开始动起来。
她借着案几上那盏孤灯微弱的光芒,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这里更像一个尘封多年的库房,而非起居之所。
房间异常空旷,四壁亦是光洁的青玉砖,却冰冷得毫无生气。靠墙立着高大的紫檀木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器物。那些器物在摇曳的灯火下,闪烁着幽冷、诡异的光芒。
青铜器……大量的青铜器。
形制古朴厚重的鼎、敦、簋、尊……其上铸刻着繁复到令人眼花的饕餮纹、夔龙纹、云雷纹。
狰狞的兽面在光影下仿佛活了过来,空洞的眼窝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更多的是一些难以名状、造型奇诡的模样,扭曲盘绕如蛇的灯架、人面鸟身的怪异雕像、布满尖刺的不知名礼器……
每一件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怪异与沉重。
永宁的目光扫过那些器物,那些纹饰、造型,有很多都是同鬼街上的易器如出一辙,只不过它们更大、更完整、工艺更精湛。
“鬼街……”
她喃喃一声,拼命想弄清楚其中的联系。
陆亚也注意到了,他眉头紧锁,走到一个木架前,拿起一件造型奇特的青铜觚。入手沉重冰凉,觚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铭文,在灯火下如同爬行的虫豸。
“不对。”
他仔细辨认着那些扭曲的符号:“这些铭文……并非祭祀,倒像是……某秘辛……”
永宁的目光则被另一个方向吸引。
房间深处,远离灯火的地方,似乎另有一张矮小的案几。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那案几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颜色更深、形状更不规则的物体。
她下意识地朝那边挪动脚步,走向那张堆放着深色物体的矮小案几。
离得近了,借着案几中央那盏青铜雁鱼灯透过来的微弱光晕,案上的东西终于清晰起来。
是龟甲!
还有零散的兽骨!
并非完整的甲骨,而是破碎的、边缘不规则的残片。颜色呈现出一种沉郁的灰褐色,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灼烧裂纹。
每一片龟甲上,都用极其古老的刀笔,刻满了密密麻麻、细如蚊蚋的卜辞。那些文字扭曲古拙,透着一股来自遥远时代的森冷气息。
永宁觉得有些不对劲,王后在的东宫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稍大的龟甲碎片。
入手冰冷沉重,仿佛握着一块寒冰。甲片边缘粗糙,刻痕深峻。她借着微光,努力辨认着上面那如同鬼画符般的文字。即使已经学习认识了好多甲骨文,但对于她一个现代人来说,看懂内容的效率实在是不高。
“双……星……”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指尖顺着刻痕滑动:“蔽……日……光……暗……”
“……血……光……冲……天……宫……阙……震……”
“……主……大……凶……亡……”
认着,认着,就更加震惊了。
双星蔽日?血光冲天?宫阙震动?主大凶亡?
再往后看,最后落款“贞人虚”三个字。
贞人虚……
陆虚!
她猛地抬头看向陆亚,陆亚也正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停下了摸索墙壁的动作,大步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永宁手中的龟甲上,当看清那些刻辞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极其奇怪。
“叔伯……”
他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被莫名的情绪:“竟然是他……”
永宁也没指望能问出个什么,她低头再次飞快翻动着案几上其他散乱的卜甲碎片。
她必须找到更多信息,说不定出去的路就在这些龟甲中。
她的指尖拂开几片较小的碎片,忽然触碰到另一片稍大的龟甲。这片甲片颜色更深,裂纹更加复杂,上面的刻辞似乎也更为密集。她立刻将其拿起,凑近灯火。
这片卜辞的格式与之前那片明显不同,开头并非针对某件具体事件的占问,而是一个名字,一个被反复刻写、笔锋深得几乎要穿透龟甲的名字。
“贞人……理……”
她念出声,心脏却猛地抽动了一下。
这是……
“……卜问……武……之行……吉凶……”
“……火……噬……其……身……骨……肉……成……灰……”
“……踪……迹……全……无……凶……绝……”
“火噬其身,骨肉成灰……踪迹全无,凶绝……”
永宁的声音眼里闪过惊涛骇浪 她拼命压制住心中莫名的悸动。她认真仔细地摸索起这片龟甲。
贞人理……是占理?
上面的卜辞提到的“武”,会是占阮的丈夫占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