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一点点裹紧五皇子府。赵珏坐在内室的妆台前,母妃的菱花镜蒙着层灰,照出他苍白如纸的脸 —— 两颊的颧骨凸了出来,眼窝陷得很深,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几分昔日的桀骜,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火。
妆台上的螺钿首饰盒敞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缕脱落的珍珠串线,在残阳里闪着微弱的光。赵珏的指尖划过盒底的 “平安” 二字,那是母妃亲手刻的,刻痕里还留着淡淡的胭脂味,是他小时候总爱偷抹母妃的胭脂,被发现后耍赖撒娇的味道。
“呵……” 他低低地笑,喉咙里像卡着团棉花,痒得想咳,却又怕牵动胸口的疼。昨夜咳出的血染红了半块帕子,太医隔着牢门看了眼,摇着头说 “心脉已损,药石难医”,那时他还啐了口,骂太医是苏凝派来咒他的。
此刻指尖触到颈间的伤口,那里还留着碎瓷片划过的痕迹,结痂的血硬硬地粘在皮肤上,像块洗不掉的罪证。他忽然想起春桃跑前塞给他的布包,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裳,还有半截用牛皮纸包着的墨锭,是他去年赏赐给她的,说 “你字写得不错,该用点好墨”。
“好墨……” 赵珏喃喃着,拖着铁链挪到外间的书案前。案上积着层灰,砚台里的墨早就干硬了,像块裂开的黑石头。他想起小时候在这里练字,母妃总握着他的手,教他写 “孝”“忠” 二字,说 “这是做人的根本”。那时他嫌墨迹脏,总偷偷把笔扔在地上,惹得母妃红了眼眶。
现在想来,最该扔笔的,是他自己。
他用铁链的尖角撬开砚台,倒了些桌上的残茶,用手指慢慢研磨。墨块在粗糙的砚面上摩擦,发出 “沙沙” 的轻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磨着磨着,指腹被硌出了血,滴在墨汁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这样…… 才像样。” 赵珏看着那碗混了血的墨,忽然笑了。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宣纸,是昨夜从宗人府地牢的草堆里捡的,边角还沾着些干草屑。展开时,纸页发出 “哗啦” 的脆响,像声无奈的叹息。
该写些什么呢?
写给父皇?他不敢。御书房的龙椅还留着父皇的温度,可他却带兵闯过乾清宫,刀光差点劈碎那方传国玉玺。那道用黄金镶嵌的裂缝,像父皇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问 “朕教你的忠义,都喂了狗吗”。
写给赵晏?他不甘。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小不点,那个连风筝线都绑不好的弟弟,凭什么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凭那纸轻飘飘的遗诏?还是凭苏凝手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暗卫?可转念想起青州的灾民捧着万民伞跪在雪地里的模样,想起江南修堤时百姓送的那碗热粥,又觉得喉咙发紧 —— 或许,赵晏是对的,百姓要的从不是谁的龙袍,而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人。
写给母妃?他不配。海棠树下的石凳还留着母妃坐过的温度,她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 “别争了,平安就好”,可他偏不听,非要把自己逼进这绝路。若是母妃知道他成了叛党,怕是会从坟里爬出来,再打他一顿手心吧。
赵珏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顺着笔尖滴在纸上,晕开个丑陋的黑点,像他此刻的心。残阳从窗棂照进来,在纸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像条无形的鞭子,抽得他指尖发颤。
“罪臣赵珏……” 他终于落下笔,字迹歪歪扭扭,比小时候写的还难看。墨里的血让字迹透着股腥气,“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父皇教诲……”
写到 “父皇” 二字时,笔锋忽然顿住,一滴浓墨砸在纸上,把 “父” 字晕成了团黑。他想起父皇病重时,他去探望,手里捧着的却不是汤药,而是安亲王递来的 “补药”—— 后来才知道,那里面掺了慢性毒药,是他亲手,把父皇往死路上推了一把。
“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血从嘴角涌出,滴在 “罪臣” 二字上,将墨迹染成更深的红。他抓起笔,在血痕上重重划了两下,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剜掉,却怎么也抹不去。
“与他人无关……” 他接着写,笔尖几乎要戳破宣纸。王启年的谄媚,果郡王的贪婪,张老三的背叛…… 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与他这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关系?可写下这四个字时,眼前却闪过李老四媳妇难产时的哭嚎,闪过那些死在乱箭下的私兵,他们的脸模糊不清,却都在问 “殿下,我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血越流越多,染红了手腕上的铁链,也染红了纸上的字迹。赵珏看着那片暗红,忽然觉得解脱 —— 这样也好,血书血偿,总算没欠下太多。
他把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襟里,那里还留着母妃给他的羊脂玉坠,冰凉的玉面贴着滚烫的血,像母妃在轻轻拍他的背,说 “阿珏不怕,娘在呢”。
内室的房梁上,还挂着去年上元节春桃给他做的宫灯,绢面上绣的海棠花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针脚的细密。赵珏抬头望着那盏灯,忽然想起春桃踮着脚挂灯的样子,她说 “殿下,这灯能照得人心亮”。
人心亮…… 他的心,怕是早就黑透了。
他拖着铁链走到房梁下,看着那根结实的横梁,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着嘴角的血,在脸上冲出两道蜿蜒的痕。
“母妃,儿臣来陪您了……”
他解下腰间的锦带,那是母妃亲手绣的,上面的龙纹已经磨得看不清。将锦带系在房梁上时,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像在为他送行。
最后看了眼桌上的血书,赵珏忽然觉得,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写得最像样的字。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府邸里渐渐暗了下来。只有那盏褪色的宫灯,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照着桌上那方染血的宣纸,像在念一首无声的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