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五皇子府的朱漆大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赵珏被门轴断裂的巨响惊醒时,正蜷缩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铁链缠在腰间,像条冰冷的蛇。他抬头看见晨光里涌进十几个身影,手里都拎着麻袋,动作麻利地往里面塞东西,靴底碾过满地花瓣的声响,刺耳得像在撕锦缎。
“你们是谁?!” 赵珏挣扎着想站起来,铁链却被树根缠住,挣得他手腕生疼。他认出领头的是府里的侍卫队长,那人曾在他面前挥刀斩断自己的小指,说 “此生唯殿下马首是瞻”,此刻却连眼皮都没往他这边抬一下,正指挥着手下搬博古架上的青玉笔洗。
“张老三!你敢动本王的东西?!” 赵珏嘶吼着,声音劈得像破锣。那笔洗是他十五岁生辰时,母妃用陪嫁的金钗换来的,底座刻着 “平安” 二字,他平日里碰都舍不得碰。
张老三终于回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冷得像冰:“殿下说笑了,这哪是您的东西?昨夜宗人府的文书下来,府里所有物件都充公了,小的们这是帮着清点呢。” 他掂了掂手里的笔洗,对着太阳照了照,“这玉不错,估摸着能换几亩良田,够弟兄们下半辈子吃喝了。”
“放屁!” 赵珏气得浑身发抖,“本王是皇子!就算被圈禁,也轮不到你们这群奴才来抄家!”
“皇子?” 张老三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您现在就是条丧家犬!昨儿个王大人在刑部招了,说私兵的粮饷都是您让克扣的,咱们弟兄跟着您卖命,最后落得个‘叛党’的名声,凭什么?” 他猛地将笔洗塞进麻袋,“这些东西,就当是您赔给弟兄们的卖命钱!”
麻袋拉链拉上的声响里,赵珏听见青玉碰撞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张老三的娘病重,他赏了五十两银子,那时这汉子跪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的血染红了积雪。
“我给过你银子……” 赵珏的声音发颤,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祈求。
“五十两?” 张老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殿下可知,您克扣的军饷里,有多少是弟兄们的救命钱?李老四的媳妇难产,就因为没银子请稳婆,一尸两命!这账您怎么算?”
他的话像把刀,精准地捅在赵珏最软的地方。那些被他抛在脑后的面孔忽然清晰起来:李老四憨厚的笑,王二麻子缺了颗门牙的嘴,还有那个总爱唱江南小调的斥候…… 他们都死了,死在他为了夺权挑起的乱子里。
赵珏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铁链在他挣扎时勒进皮肉,渗出血珠,滴在粉白的海棠花瓣上,像极了那些死在乱箭下的士兵,胸口开出的血花。
搬运声渐渐往内院蔓延。赵珏拖着铁链跟过去,看见他们正从母妃的梳妆台上抢首饰盒。那是个螺钿镶嵌的盒子,上面的凤凰图案是母妃亲手描的,里面装着她唯一的一支金步摇,流苏上的珍珠在晨光里闪着泪似的光。
“别碰那个!” 赵珏扑过去想抢,却被一个侍卫一脚踹在胸口。他摔在青石板上,喉咙里涌上腥甜,看着那支步摇被扔进麻袋,与一堆金银器混在一起,像只折了翅膀的凤凰。
“殿下还是省点力气吧。” 踹他的侍卫蹲下来,用刀鞘拍了拍他的脸,“昨儿个荣亲王已经上表,说跟您早就划清界限了;果郡王的家人也在打点关系,想把他从宁古塔赎回来。您瞧瞧,这世上哪有什么忠心?不过是看谁爬得高罢了。”
侍卫的话像盆冰水,浇得赵珏浑身冰凉。他想起上月在密室里,荣亲王捧着北狄玉佩对他说 “殿下放心,老臣这就去联络各部,保您顺利登基”;想起果郡王喝醉了酒,拍着胸脯喊 “只要五哥当了皇帝,我就去镇守云州,保您万无一失”。那些滚烫的誓言,此刻都变成了扎进肉里的刺。
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晕,赵珏瘫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那些曾经的 “心腹” 扛着最后一批箱子走出大门。张老三路过他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扔给他:“这是春桃姑娘托我给您的,她说…… 让您多保重。”
油纸包里是几块桂花糕,还带着余温,上面的糖霜沾了些碎屑 —— 是母妃最擅长的手艺,春桃跟着学了三年,总说 “快赶上娘娘的味道了”。赵珏抓起一块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刚到舌尖,就被汹涌的苦涩淹没。
他想起今早被押出府时,春桃躲在影壁后,手里紧紧攥着这个纸包,眼睛哭得红肿。那时他还觉得可笑,一个丫鬟的情意,能值几个钱?此刻嚼着糕,才尝到那甜里裹着的,是这冰冷府邸里唯一的暖。
“春桃……” 赵珏喃喃着,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熟悉的哭腔。他拖着铁链挪到门边,透过门缝看见春桃被两个官差推搡着,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滚出几件粗布衣裳和半袋干粮。
“小贱人!竟敢私藏五皇子的东西!” 官差的骂声刺得人耳朵疼,“跟我们回衙门好好审审,看你是不是叛党同谋!”
春桃死死护着怀里的布包,哭喊着:“不是的!这是我的东西!我跟殿下没关系!” 她的目光越过官差的肩膀,与门缝里的赵珏对上,忽然愣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赵珏的心猛地一揪。他知道,只要春桃被带回衙门,少不了一顿酷刑,以王启年那老狐狸的性子,定会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这个无辜的丫鬟身上。
“放开她!” 赵珏猛地撞开门,铁链在地上拖出火星,“东西是我的!跟她没关系!”
官差们被他吓了一跳,看清是戴罪的皇子,又露出鄙夷的笑:“哟,这不是五殿下吗?自身难保了,还想护着个丫鬟?”
“她是本王的人。” 赵珏挺直脊背,尽管铁链勒得他喘不过气,眼神却异常坚定,“有什么事冲我来,放她走。”
春桃哭得更凶了,摇头喊着:“殿下不要!奴婢不怕!”
“走!” 赵珏忽然拔高声音,抓起地上的碎瓷片抵在自己颈间,“再不走,我现在就死在你们面前!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看谁担待得起!”
官差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其中一个年长的使了个眼色,两人骂骂咧咧地松开春桃,临走时还撂下句 “算你运气好”。
春桃看着抵在赵珏颈间的瓷片,血珠已经渗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碎片。她知道自己再不走,只会拖累他,咬着牙磕了三个头,转身踉跄着跑了,跑出去很远,还回头望了一眼,像只被惊散的雀儿。
赵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缓缓放下手。碎瓷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颈间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流,滴在胸前的衣襟上,像朵凄艳的花。
府里彻底空了。阳光透过空荡荡的窗棂,在地上投下蛛网似的影。赵珏拖着铁链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路过内院时,看见母妃的梳妆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只黑猫,正卧在空荡荡的首饰盒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像在无声地询问。
是 “将军”。它没走。
赵珏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原来这满府的人,最后留下的,只有一只猫。
他靠在海棠树上,看着 “将军” 跳下来,蹭着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 “呼噜呼噜” 的声响。铁链缠上猫的爪子,它却不挣扎,只是用头轻轻拱着他的手背,像在安慰。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府邸里。赵珏知道,那些曾围在他身边的人,那些曾说着 “忠心耿耿” 的人,都走了。
就像一场热闹的宴席,曲终了,人散了,只剩下他和这满院的海棠花,还有一只不懂背叛的猫,等着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