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门轴生了锈,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哀鸣,惊起檐下一群蝙蝠,黑压压地扑向天际。柳若微被两个太监推搡着进来,素白的宫装在门槛上刮出三道破口,露出里面青灰色的中衣 —— 那是她被从养心殿押走时,晚晴塞给她的,说 “冷宫里冷,多穿点”。
“娘娘,先坐下歇歇吧。” 晚晴提着个破旧的包袱跟进来,包袱里裹着几件换洗衣物和半块干硬的麦饼。她想扶柳若微,却被对方猛地甩开,踉跄着撞在墙角的蛛网,惊得蜘蛛仓皇逃窜。
柳若微没看她,只是盯着眼前那堵斑驳的宫墙。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色的砖,像凝固的血,墙头上疯长的狗尾草在风里摇曳,发出 “呜呜” 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她忽然想起刚入宫时,母亲握着她的手说 “冷宫是活人的坟墓,进了这里,就再也出不去了”,那时她只当是吓唬人的话,此刻才明白,母亲说的是实话。
“水……” 她的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晚晴慌忙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半碗水,水面漂着几片枯叶,她想用帕子滤一滤,却被柳若微一把夺过,仰头灌了下去。冷水呛得她剧烈咳嗽,咳到最后,竟呕出一口血来,溅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像极了容嫔嘴角的毒血。
“报应…… 都是报应……” 她瘫坐在地,手指抠着砖缝里的青苔,指甲缝里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我在燕窝里下‘牵机引’时,怎么就没想过,会有今日?”
晚晴蹲在她身边,眼泪砸在麦饼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娘娘,别这么说。说不定…… 说不定皇上只是一时生气,过几日就会放您出去了。”
“放我出去?” 柳若微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冷宫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凄厉,“放我出去继续害人吗?害苏凝,害容嫔,还是害我那被关在刑部大牢的父亲?”
她猛地抓住晚晴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你还记得吗?三年前我刚封妃时,景仁宫的海棠开得比谁都艳。那时我总说,要让柳家的名字刻在这宫里的每一块砖上,要让苏凝给我端茶倒水,要让所有嫔妃见了我都低眉顺眼…… 多可笑啊,不过三年,我就从景仁宫的主子,变成了冷宫里的囚徒。”
晚晴的手腕被掐得生疼,却不敢挣开。她看着柳若微眼底的疯狂渐渐褪去,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比刚入宫时还陌生 —— 那个踩着海棠花瓣笑靥如花的少女,终究是被深宫的算计吞噬了。
“是我太贪心了。” 柳若微松开手,指尖抚过宫装的破口,那里还残留着养心殿的檀香,是她从前最爱的味道,此刻闻着却像催命的符咒,“父亲说过,‘知足者常乐’,可我偏不信。我看着苏凝戴着凤冠,就想把凤冠抢过来;看着容嫔得了皇上的赏赐,就想把赏赐砸了;看着淑妃拉拢朝臣,就想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 我总以为,只要把别人踩在脚下,自己就能站得更高,却不知这宫墙太高,站得越高,摔得越惨。”
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带她去江南,在秦淮河畔看花灯。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提着盏兔子灯,笑着问她 “小姑娘想要什么”,她说 “想要天下最好看的花灯”,书生却摇头说 “想要的太多,手里的灯就握不住了”。那时她不懂,此刻才明白,自己手里的 “灯”,早就被贪念烧成了灰烬。
“娘娘,您别这么说。” 晚晴从包袱里拿出半块麦饼,递到她面前,“多少吃点吧,您从昨天到现在还没进过食呢。”
柳若微没接,只是望着窗棂外那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一只乌鸦落在墙头,“呱呱” 地叫着,她忽然笑了:“你说,容嫔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现在这样,看着一小块天?”
“娘娘!” 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别想了,越想越难受……”
“难受才好。” 柳若微的指尖在冰冷的地砖上划着,划出歪歪扭扭的 “柳” 字,“难受才能记住,我是怎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父亲被关,兄长流放,景仁宫的人走的走、散的散,都是我害的。若我不争凤印,不害苏凝,安安分分做个妃嫔,柳家至少还能保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呜咽,泪水顺着脸颊的血痕往下淌,在下巴汇成细流,滴在 “柳” 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极了柳家祠堂里供着的血书。
傍晚时,一阵风雨骤至,冷宫里漏得厉害,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柳若微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晚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自己却冻得嘴唇发紫。
“你走吧。” 柳若微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打得支离破碎,“我给你写封手信,你拿着去找苏州织造,他是我母亲的远房表亲,会给你一笔钱,让你找个乡下嫁了,生儿育女,再也别回这吃人的地方。”
晚晴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娘娘,我不走!我跟着您这么多年,您去哪我去哪!”
“傻丫头。” 柳若微抬手,想替她擦眼泪,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 —— 她的手太脏了,沾着冷宫里的灰,带着 “牵机引” 的毒,配不上晚晴干净的脸,“我已经害了太多人,不能再害你。你记住,这宫里最不值钱的是忠心,最值钱的是活命。留着这条命,好好看看宫外的太阳,那才是真的暖。”
她从发髻上拔下那枚凤钗 —— 藏毒的暗格已经空了,毒粉早在养心殿的争执中抖落干净,此刻只剩光秃秃的银质凤身。她用钗尖在墙上刻字,银质划过砖石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刺耳:“柳氏若微,生于锦绣,死于贪念,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刻完最后一个字,她将凤钗递给晚晴:“这钗子是纯银的,你拿去当了,能换些盘缠。记住,走出这宫门,就把柳若微忘了,把景仁宫忘了,把宫里的一切都忘了。”
晚晴捧着凤钗,冰凉的银质硌得手心生疼。她知道柳若微的性子,决定的事不会更改,只能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积水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娘娘保重!奴婢…… 奴婢会为您烧一辈子纸钱!”
柳若微没再看她,只是转身走向墙角的草堆,背影在摇曳的烛火里缩成一团,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晚晴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冷宫里的烛火忽明忽灭,柳若微正对着那方四四方方的天出神,嘴里喃喃着什么,雨声太大,听不真切,只隐约辨出 “江南”“花灯” 几个字。
门 “吱呀” 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柳若微缓缓闭上眼睛,晚晴的脚步声混着雨声渐渐远去,冷宫里终于只剩下她自己,和满墙的悔恨。
她想起父亲教她读的第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那时她不懂,为何初见最美好,此刻才明白,初见时没有算计,没有毒杀,没有你死我活,只有秦淮河畔的花灯,和书生手里温暖的兔子灯。
墙角的蜘蛛重新织网,一步步爬向蛛网中央的飞蛾。柳若微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 她不就是那只飞蛾吗?明知蛛网有毒,却偏要扑上去,以为能冲破束缚,最终只落得被牢牢困住的下场。
雨停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柳若微站起身,走到那方四四方方的窗前,望着冷宫外的方向。那里有景仁宫的飞檐,有凤仪宫的琉璃瓦,有养心殿的烛火,只是都与她无关了。
她将凤钗的尖端对准心口,银质的冰凉透过薄薄的宫装渗进来,像极了柳家刚倒时,苏凝看她的眼神 —— 平静里藏着怜悯,怜悯里裹着决绝。
“父亲,女儿来陪您了。” 她轻声说着,猛地用力,凤钗没入心口的瞬间,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有一阵奇异的温热,顺着衣襟缓缓蔓延。
她想起十岁那年的花灯,青衫书生笑着说 “想要的太多,手里的灯就握不住了”。原来他说得对,她想要的太多,凤印、权势、皇上的宠爱…… 最终连自己的命都握不住。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又看见秦淮河畔的花灯,一盏盏顺流而下,像天上的星星落进了水里。她伸出手,想抓住一盏,指尖却只触到冷宫里冰冷的风。
“若有来生……”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做个寻常女子……”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就消散在冷宫里的风里。墙角的烛火 “啪” 地爆出个灯花,随即彻底熄灭,冷宫里陷入无边的黑暗,只有那枚没入心口的凤钗,在晨光中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泪。
三日后,冷宫的看守发现柳若微时,她已经没了气息,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手里紧紧攥着半片干枯的海棠花瓣 —— 那是去年暮春,景仁宫的海棠开得最盛时,她亲手摘下夹在《女诫》里的,如今花瓣早已失去了颜色,却被攥得发皱,像是藏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看守将她的尸身拖出去时,冷宫里的蛛网已经结满了墙角,那行 “柳氏若微,生于锦绣,死于贪念” 的刻字,被新的灰尘覆盖,渐渐模糊,最终和无数深宫女子的故事一起,埋进了宫墙的地基里,再也无人记起。只有每年暮春,景仁宫的海棠花依旧开得艳,风吹过时,落满窗棂,像极了那年柳若微笑着说 “要让柳家的名字刻在每一块砖上” 时,眼角飞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