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雪下得愈发绵密,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从铅灰色的天空坠落,将掖庭宫的青瓦、宫墙、枯树都裹进一片苍茫的白。库房的窗纸早被冻得硬挺,风穿过窗缝时发出呜咽般的嘶吼,像是无数冤魂在暗夜里哭泣。苏凝拢了拢身上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袄,指尖冻得发僵,捏着账册的边角都有些打滑。
炭盆里的火已经弱下去,只剩下几颗暗红的炭火,勉强维持着一丝暖意。张秀女趴在桌案上打盹,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点炭灰,呼吸均匀 —— 她实在太累了,白日里忙着给各宫送年礼,夜里又要清点库房的旧物,眼皮重得像坠了铅。
苏凝拿起火钳,夹起一块半燃的木炭添进盆里。火星 “噼啪” 爆开,映亮了她眼底的红血丝。自贤妃宫那场宴席后,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夜里常睡不安稳,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几声猫叫,三短一长,清晰得不像野猫的声音。苏凝的心猛地一跳 —— 这是刘嬷嬷教的暗号,三短一长,代表 “有紧急密信”。
她迅速用脚踢了踢张秀女的脚踝,示意她醒过来。张秀女一个激灵抬起头,眼里还蒙着睡意,看见苏凝凝重的神色,瞬间清醒了大半,手忙脚乱地去吹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骤然熄灭,库房里只剩下炭盆透出的微弱红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两株寒风中的枯草。
苏凝摸到床底的捣衣杵,那木头被磨得光滑,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贴着冰冷的门缝往外看,雪地里立着个黑影,裹着件油亮的蓑衣,斗笠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能看见下颌线处有道月牙形的疤痕 —— 是坤宁宫专司传递密信的太监赵德海。
这人怎么会来?苏凝的指尖微微发颤。赵德海是皇后的心腹,向来只在坤宁宫和各宫眼线之间走动,极少踏足掖庭宫这等偏僻地方。更何况今日是除夕夜,宫规森严,各宫人员不得随意走动,他冒着风险前来,定是有极重要的事。
“苏姑娘,” 赵德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压得像蚊子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后娘娘有物件让给你,劳烦开门取一下。”
苏凝没有动,握着捣衣杵的手更紧了。她瞥了眼旁边的张秀女,那姑娘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也认出了赵德海。自她们 “误打误撞” 搅黄了皇后的毒计后,就成了淑妃和皇后之间互相猜忌的导火索,此刻赵德海深夜到访,绝非好事。
“公公恕罪,” 苏凝隔着门缝回话,声音刻意放得怯懦,“夜深了,掖庭宫有规矩,不得私见外男,若是被嬷嬷发现,奴婢们担待不起。” 她的手悄悄摸到袖中那枚刻着 “李” 字的银簪,簪尖抵着掌心,只要对方强行闯入,她就用簪子划破自己的手臂,血腥味定能引来巡逻的禁军 ——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退路。
赵德海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纸张摩擦的窸窣声。“既然如此,那老奴就放窗缝里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后娘娘的心意,还望姑娘好生领会。”
苏凝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雪地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将东西塞进了窗缝,随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踩在雪上,很快就消失在风雪里。
她没有立刻去取,而是贴着门板站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直到确认赵德海已经走远,连一丝气息都听不见,才示意张秀女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窗缝里果然夹着个油纸包,被雪水浸得有些潮湿,边角微微发黑。
苏凝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夹进来,放在桌上。油纸包不大,约莫巴掌大小,捏起来硬硬的,像是块玉佩。她深吸一口气,解开系着的麻绳 —— 里面是块羊脂白玉,玉身温润,刻着 “镇国” 二字,字体遒劲有力,正是淑妃兄长镇国将军的私印同款。只是玉的边缘有处新磕的缺口,像是被人用硬物硬生生砸出来的,缺口处还沾着点暗红的痕迹,细看之下,竟是干涸的血迹。
玉的下方还压着张素笺,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字,笔锋凌厉如刀,正是皇后独有的笔迹:“正月初三,御花园梅林,持此玉揭发镇国将军私通敌国,事成之后,保你苏家冤案平反,重归良籍。”
“苏家平反” 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凝的心上。三年了,她从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沦为掖庭宫的罪奴,日日盼的就是这一天。父亲在狱中含冤而死,母亲抑郁成疾,若能洗刷冤屈,让苏家重见天日,她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愿意。
可理智很快压过了冲动。皇后是什么人?是踩着无数尸骨爬上后位的女人,她的承诺比镜花水月还虚。镇国将军手握兵权,是淑妃在朝中唯一的依靠,皇后要扳倒淑妃,必先除掉他。让自己去揭发,不过是想借她的手除掉心腹大患,事成之后,她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 “功臣”,只会落得和李秀女一样的下场。
“姐姐,这……” 张秀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那枚玉佩,“真要去吗?镇国将军是国之栋梁,若是…… 若是真被诬陷……”
苏凝将玉佩重新包好,塞进灶膛的灰烬里,用炭灰埋得严严实实。“去不去,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她看着跳动的火苗,眼底闪过一丝冷冽,“但这枚玉,绝不能落在第二个人手里。”
她知道,这是皇后抛出的饵,香甜诱人,却藏着致命的钩。接了这饵,就是与淑妃为敌;不接,又会得罪皇后。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窗外的风雪又大了起来,将远处的宫灯吹得摇摇欲坠,像无数双在暗夜里窥视的眼睛。苏凝握紧了手里的捣衣杵,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找到第三条路 —— 一条既能避开皇后的钩,又能不被淑妃猜忌的路。
灶膛里的炭火渐渐旺了起来,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她忽然想起刘嬷嬷袖口露出的那张字条,想起淑妃宫里那本被篡改的边关账册,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底慢慢成形。
这枚玉佩,或许不只是饵,也能变成刺向猎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