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最东头住着个叫赵老四的庄稼汉。这赵老四原本是个外来户,三十年前逃荒到此地落脚,靠着勤快和一股子韧劲,硬是在这关东地界扎下了根。如今五十出头,膝下无儿无女,老伴前年过世了,就剩他一人守着三间土坯房过活。
这年开春,赵老四上山砍柴时不慎跌伤了腿,在家躺了半月才能下地。自打那以后,他就总觉得身子骨大不如前,干活使不上劲,夜里还老咳嗽。村里老人劝他:“老四啊,你这怕是冲撞了山里的什么仙家,快去请胡三太爷瞧瞧吧。”
胡三太爷是屯里有名的出马仙,据说能通灵鬼神,化解灾厄。赵老四原本不信这些,可病痛缠身,实在没法子,只好拎着两斤白糖和一包槽子糕,一瘸一拐地往胡三太爷家去了。
胡三太爷家住屯西头,三间瓦房收拾得利利索索。赵老四进门时,胡三太爷正盘腿坐在炕上抽旱烟。这胡三太爷七十来岁,瘦小干瘪,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听赵老四说明来意,胡三太爷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忽然开口道:“老四啊,你这不是实病,是虚病。你跌伤那日,是不是在山上撞见了个黄皮子?”
赵老四心里一惊,回想起来,那天确实看见一只硕大的黄皮子从跟前窜过,当时没在意,如今想来,那黄皮子毛色金黄,眼神怪异,确实不寻常。
胡三太爷掐指一算,摇头晃脑地说:“那是黄二爷,修行三百年的仙家。你惊了它的道场,它这才缠上你了。”
赵老四吓得脸色发白,连连作揖:“三太爷,这可咋整啊?您可得救救我!”
胡三太爷沉吟片刻,道:“倒也不是没法子。这样吧,明儿个我请黄二爷上来谈谈,看它要什么条件才肯放过你。”
第二天晚上,胡三太爷在自家设坛作法,赵老四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只见胡三太爷点燃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突然浑身颤抖,眼睛翻白,再睁开时,眼神完全变了,尖声尖气地说:“哪个是赵老四?”
赵老四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连忙应道:“是、是我。”
“黄二爷”冷哼一声:“你惊扰我清修,本该取你性命,但念你阳寿未尽,姑且饶你一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赵老四忙问:“什么事?仙家请讲。”
“我要你立堂口,供奉我黄二爷为保家仙,日日香火不断。”“黄二爷”道,“如此三年,你我恩怨两清。”
赵老四哪敢不依,连声答应。胡三太爷随后身子一软,恢复正常,告诉赵老四:“黄二爷答应不再为难你,但你得按它说的办。”
回到家,赵老四犯了难。立堂口可不是小事,得请神像、设香案、定时辰,诸多讲究。他一个庄稼汉,哪懂这些?只好又去求胡三太爷帮忙。
胡三太爷倒也热心,帮忙请了黄仙牌位,选了吉日,设了堂口。赵老四每日早晚三炷香,虔诚供奉。说也奇怪,自打立了堂口,他的腿伤渐渐好转,咳嗽也止住了,身子一日比一日硬朗。
赵老四对黄二爷感恩戴德,供奉更加殷勤。不仅如此,他还逢人便说黄二爷灵验,劝别人也来上香求保佑。一来二去,赵老四家的堂口竟有了些名气,屯里屯外不少人慕名而来,香火日渐旺盛。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赵老四睡得正熟,忽被一阵窸窣声惊醒。睁眼一看,只见炕沿上坐着一个黄衣小老头,尖嘴猴腮,留着几根稀疏的黄须。
赵老四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叫喊,那小老头开口道:“莫怕,我就是你供奉的黄二爷。”
赵老四这才定下神来,连忙起身磕头。
黄二爷摆摆手:“你供奉我半年,心诚则灵,我特来指点你一条明路。”
赵老四毕恭毕敬地说:“请仙家指点。”
黄二爷道:“你命中本该孤苦终老,但若能广积功德,或可改变命数。如今我堂口香火虽旺,但来者多是求医问药,你若能替我行医济世,功德无量啊。”
赵老四为难地说:“可我一个粗人,哪会看病啊?”
黄二爷笑道:“无妨,我会暗中相助。明日起,有人来看病,你只需烧香请我,我自会附在你身上,指点药方。”
果然,第二天就有个妇人带着生病的孩子来求医。赵老四依言烧香请神,不一会儿便觉得浑身一颤,眼前发黑,再清醒时,那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说“黄二爷”开了药方,还准确说出了孩子的病症。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赵老四家的堂口名声大噪,前来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赵老四也渐渐习惯了“顶仙”的感觉,每次神附体后,虽然精神疲惫,但看到人们感激的目光,心里也颇为受用。
然而奇怪的是,凡是经赵老四“治好”的人,过不了多久又会生出别的毛病,不得不再次前来求助。而且病情越是复杂的,赵老四收取的“香火钱”就越高。有人私下议论,说赵老四越来越贪财,看病还要看人下菜碟儿。
这天,屯里来了个游方道士,自称青云道长,在屯口大槐树下摆摊算卦。有几个曾经被赵老四“治好”又复发的人前去问卦,青云道长听后眉头紧锁,道:“你们这不是实病,是中了香火债。”
众人不解,问什么是香火债。
青云道长解释道:“有些仙家修行不正,不靠积德行善提升道行,反而利用凡人骗取香火。它们先是制造病痛,再假意救治,让患者感恩戴德,供奉香火。实则病情反复,是因为仙家根本未曾真正医治,只是暂时压制症状,好让患者不断回来上供。”
众人将信将疑,有人问:“那道长看赵老四家的黄二爷,可是这等邪仙?”
青云道长掐指一算,面色凝重:“此事我尚需查证。不过若真是如此,那仙家必是与你等立了契约,借看病之名,行操控之实。”
恰巧这话传到了赵老四耳中,他勃然大怒,直奔大槐树下找青云道长理论。
“你这野道士,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赵老四怒气冲冲地说。
青云道长不慌不忙,打量赵老四一番,叹道:“施主,你印堂发黑,双眼无神,怕是已被那仙家吸食了不少精气。你可知道,每次神附体后你精神不振,并非因为劳累,而是因为你的元气被它取走了?”
赵老四一愣,这话确实戳中了他的心事。自打开始“顶仙”以来,他确实感觉体力大不如前,但一直以为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青云道长接着说:“你若不信,可暗中观察:凡是来你这里看病的人,是否病情都会反复?是否供奉越多,病情好转越快?是否有人因无力供奉而久病不愈?”
赵老四回想半年来的经历,不禁冷汗直流。确如道长所言,越是穷苦人家,病情越难“根治”;而大方供奉的,往往“好”得最快。他原以为这是仙家嫌贫爱富,如今想来,竟是别有玄机。
当晚回家,赵老四心乱如麻,连香都忘了上。半夜时分,黄二爷再次现身,怒气冲冲地质问:“今日为何不按时上香?莫非听了那野道士的胡言乱语?”
赵老四鼓起勇气问:“仙家,我且问您,为何经我手治好的病人,总会再生新病?”
黄二爷一愣,随即冷笑道:“那是他们心不诚,功德不够,自然难逃病厄。”
赵老四又问:“那为何穷苦人家总是难愈?”
黄二爷勃然大怒:“好你个赵老四,竟敢质疑本仙!若不是我,你早就是黄土一堆了!既然你听信外人,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说罢,黄二爷化作一道黄烟消失。赵老四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昏死过去。
第二天,赵老四一病不起,症状比半年前还要严重。家人急忙请来郎中,郎中把脉后摇头不语,开了一副药便走了,显然是无能为力。
消息传到青云道长耳中,他长叹一声:“果然如此。”随即来到赵老四家中。
见赵老四奄奄一息躺在床上,青云道长取出符咒,在他床头贴了一圈,然后对赵家人说:“那黄仙见事情败露,要取赵老四性命。如今唯有请它上来,当面理论。”
当晚,青云道长在赵家设坛,焚香请神。不一会儿,阴风大作,黄二爷附在赵老四身上,尖声叫道:“臭道士,敢坏我好事!”
青云道长厉声道:“孽障,你本是修行之仙,不行善积德,反用邪术害人,骗取香火,该当何罪!”
黄二爷狂笑:“这些凡人愚昧无知,我略施小计,他们就乖乖供奉,怪得了谁?”
青云道长正色道:“你可知天庭律法?邪仙骗取香火,罪加一等,轻则废去道行,重则打入地狱!”
黄二爷闻言有所畏惧,但仍强撑道:“我与赵老四有约在先,他自愿立堂口供奉我,何来骗取之说?”
青云道长冷笑:“你先是制造病痛,再假意救治,这难道是公平契约?如今赵老四识破你的诡计,你便要取他性命,这便是仙家所为?”
黄二爷语塞,半晌才道:“那道长意欲何为?”
青云道长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立即解除与赵老四及所有患者的契约,不得再纠缠他们。如此或可减轻罪孽。”
黄二爷不甘心地说:“我辛苦经营多年,就这么放弃?”
青云道长叹道:“修行之路,岂容捷径?你今日骗取香火,来日必遭天谴。不如真心悔改,重新修行,方是正道。”
在青云道长的劝说下,黄二爷终于低头认错,答应解除所有契约。只见附在赵老四身上的黄影渐渐消散,赵老四也随之苏醒过来,虽然虚弱,但那股缠绕多日的死气已然消失。
青云道长对赵老四说:“那黄仙已走,你的病不日可愈。但切记此次教训,仙家不可轻信,供奉不可贪多,做人还需本分。”
赵老四泣不成声,连连称是。
后来,赵老四的病果然慢慢好了。他拆了堂口,再也不提顶仙之事。而那些曾经被他“治好”的人,也再没有旧病复发。
至于那黄二爷,有人说曾在深山见过一只老黄皮子,对着月亮叩拜,毛色灰败,神情虔诚,似是真心悔过,重新修行了。
而青云道长在事毕后便飘然离去,临走前留话给屯里人:“仙家修行,与人间无涉。真仙不会索取无度,假仙才会贪得无厌。你们日后若遇仙家,当以此为准。”
从此,靠山屯流传开一句话:“真神不贪香火,假仙才讨供奉。”村民对仙家信仰更加理性,不再盲目崇拜。而赵老四的这段奇遇,也成了屯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警示着后人莫要轻易被表象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