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门卫室窗口，里面坐着个五十多岁、面色黝黑的保安，正端着个搪瓷杯，慢悠悠地喝着茶，眼睛斜瞥着桌上那台小收音机里播放的地方戏曲。
“师傅，您好。”我露出一个尽可能友善的笑容，从口袋里摸出那包在云州火车站买的“红塔山”，递了一根过去。这烟在03 年的小县城不算差，普通工薪族也就逢年过节抽。
他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重点在我那件时髦夹克停留了片刻，带着股审视的刻薄，愣是没吭一声。
我保持着递烟的姿势，笑容不变：“麻烦您，我想找一下高三（3）班的班主任，能帮我通知一下吗？或者告诉我他贵姓、办公室电话也行。”
“你找哪个班主任？叫啥名字？”保安接过烟却没点燃，夹在耳朵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语气冷淡。
“呃……具体名字我不太清楚，”我有些尴尬，“我是高三（3）班林心莲的哥哥，您帮我通知一下，让她到门口来一下就行，见了面她就知道了。”
“不知道班主任名字？”保安的眉头皱了起来，放下茶杯，语气更加生硬，“我们学校有规定，不是本校师生，不能随便进，也不能随便找学生。你说是她哥哥就是她哥哥？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社会上的闲杂人员？”
我强压下心头窜起的那股火气，耐着性子解释：“师傅，我真是她哥哥，您看我这还专门给她带了东西。”我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礼品袋。
“不行不行！”保安不耐烦地挥挥手，“规定就是规定！我看你穿得花里胡哨的，流里流气，谁知道你是干嘛的？赶紧走，别在门口堵着，影响学校秩序！”
这话夹枪带棒，带着赤裸裸的人身攻击，让我有些窝火，刚想反驳，就听见一阵不算悦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一辆黑色的老款桑塔纳，带着一身尘土，“吱呀”一声停在了校门口，车窗摇下，露出一张肥硕油腻的脸，头皮在稀疏的头发间若隐若现。
刚才还对我横眉冷对的保安老头，瞬间像是被按下了切换键，脸上堆起菊花般谄媚的笑容，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屁颠屁颠地小跑过去，拉开了大门：“王老板，您来啦！您家公子在宿舍里呢，我这就给您喊去！”
那王老板摆了摆手：“不用，我进去看看就行。” 说完，他推开车门，腆着啤酒肚、腋下夹着个手包，大摇大摆地径直往校门里走，保安连问都没多问一句。
“诶，师傅，”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指着那男人已然走进校园的背影，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冷意，“他不是老师也不是学生，怎么就能进？”
保安转过身，刚才的谄媚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优越感十足的表情：“那是王老板！人家儿子在儿读书！给学校捐过空调的！来看自己孩子，当然能进！你也能跟人家比？”
“我也是学生家属，凭什么他能进，我不能进？” 我压着怒火反问。
“你？我看你像社会上的流氓！”保安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掌握小小权力的优越感和不耐烦，“穿的流里流气的！再在这里闹事，我可就叫派出所的人了！”
我心里一股无名火起，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底层人一旦手里有了丁点权力，就恨不得把它用到极致，最大程度地为难别人，以此来弥补自身在其他方面的缺失，获取那点可怜的存在感和控制欲。
跟他继续纠缠下去，只会降低自己的格调，而且毫无意义。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把他那搪瓷杯扣在他头上的冲动，默默走到一边，掏出了手机。
看来，今天这个“现管”是绕不过去了。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拿出了手机，翻出李明远的号码。心里不禁泛起一丝苦涩和自嘲，真是世事难料，当年小莲考高中，本来想着可能要麻烦他走走关系，好在妹妹争气，自己考上了。
没想到，今天反而因为进校门这么一件小事，要欠他一个人情。人情这东西，就像高利贷，欠得越久，利息越高，尤其是官场里的人情，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电话拨通，响了几声后，传来李明远爽朗的笑声：“哎呀！林大主任！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回青禾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兄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
“李局，您别寒碜我了，什么主任不主任的。”我笑着客套，“实在是临时起意，想来青禾中学看看我妹妹，结果被保安拦在门口了，好说歹说不让进，还说我要闹事就要报警。这不，实在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打扰您李局的清静了。”
我刻意把情况说得稍微夸张了一点，带着点无奈和自嘲，既点明了问题，又给了对方一个顺势展示能量的机会。
“还有这种事？！”李明远的音量立刻提高了八度，显得很“义愤”，“这帮人怎么回事！眼里还有没有点规矩了！青禾中学的门槛现在这么高了？连家属正常探视都不行？你等着，我马上给他们校长打电话！岂有此理！”
“别别别，李局，没必要惊动校长，”我赶紧拦住，显得很“懂事”，“就是门口保安师傅比较……坚持原则。您看能不能麻烦您跟学校这边相关负责的老师或者主任说一声，让我登记一下进去就行？小事，小事。”
“行！你等着，我马上处理！”李明远痛快地答应。
挂了电话，我靠在墙边，点燃一根烟，慢慢地吸着。烟雾缭绕中，看着那个保安依旧带着警惕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我，心里平静无波。我知道，权力的传导需要时间，但通常不会太久。
果然，不到五分钟，门卫室那部老式座机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保安有些不耐烦地抓起听筒：“喂？谁啊？……啊？刘、刘主任？！”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惶，腰都不自觉地弯了下去，
“是，是，是有个人……穿着……看起来是有点……啊？李局长？……是是是！领导，我明白，我不知道是李局长的朋友……我错了，我马上，马上请人进来！……是是是，保证下不为例！谢谢刘主任！谢谢！”
通话结束，保安放下电话，脸色煞白，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门卫室里冲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与刚才判若两人。
“哎呀！领导！您看这事儿闹的！误会，纯属误会！”他搓着手，腰弯得比刚才对王老板时还要低，
“您怎么不早说是李局长的朋友呢？刚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快请进，快请进！需要我带您去高三学生宿舍吗？我知道路！”
我看着他那副前倨后恭的嘴脸，心里没有多少打脸的快感，反而觉得有些悲哀和讽刺。这就是现实，一顶小小的“官帽子”，甚至只是一个来自权力部门的电话，就能让同一个人展现出如此截然不同的两面。
我摆了摆手，语气异常平静，既没有得意，也没有苛责：“不用了，谢谢，我自己进去就行。你也是职责所在，可以理解。”
我没有必要跟一个底层保安计较，更不想显得咄咄逼人。毕竟我也是从农村底层一步步走出来的，深知他们的不易和局限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更多的，是身处其位的无奈和长期被忽视所滋生的、对微小权力的病态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