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四年(1105年)的春天,江南的雨下得格外缠绵。苏州城外的运河码头上,却是一派与这柔美春色格格不入的喧嚣景象。
\"当心!慢些放!\"一个尖细的嗓音在雨中格外刺耳。说话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官员,身披油衣,站在高处搭起的芦棚下,正是新上任的苏州应奉局提举朱勔。他紧紧盯着河岸旁那具巨大的起吊架,数十个民夫正喊着号子,将一块状如蟠龙的巨型太湖石从货船上缓缓吊起。
那石头高约三丈,通体布满孔窍,雨水顺着石纹流淌,更显得玲珑剔透。这是朱勔在太湖西山岛寻得的一块奇石,为了将它完整运出,他命人拆了沿岸三户民宅的围墙。
\"大人,\"一个书吏撑着伞凑到朱勔身边,低声道:\"这块‘神运昭功石’运抵汴京,必得官家欢心。只是...方才拆墙时,有个老妪哭闹得厉害,说她儿子去年刚修的墙...\"
朱勔不耐烦地摆摆手:\"给她二百文钱打发了。这等小事也来烦我?\"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块巨石,\"你可知道,前日蔡相公来信,说官家要在宫城东北修建艮岳寿山,正需要这样的奇石做镇园之宝。这事办好了,你我的前程...\"
话未说完,岸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只见起吊的绳索吃不住力,猛地断裂,巨石轰然砸向船舷,整条货船剧烈摇晃,险些倾覆。
\"废物!都是废物!\"朱勔气得脸色发白,冲下芦棚,对着工头连踹几脚,\"这可是要献与官家的祥瑞!若有丝毫损伤,你们有几个脑袋?\"
工头跪在泥泞中连连磕头:\"大人恕罪!这石头实在太重,寻常绳索...\"
\"那就用双股绳!用铁索!\"朱勔嘶吼道,\"再去找三百个民夫来,就是抬也要给我抬到汴京去!\"
雨越下越大,码头上乱作一团。而在不远处的苏州城内,一座雅致的园林里,退休致仕的老翰林苏舜钦正与几位故交品茗闲谈。
\"听说了吗?朱勔又在西山拆房运石了。\"一个老者摇头叹息,\"为了那块石头,听说还淹死了两个船工。\"
苏舜钦放下茶盏,望着窗外雨幕:\"花石之祸,甚于猛虎啊。我在翰林院时,曾见神宗皇帝为修宫殿采木蜀中,尚且知道爱惜民力。如今这位官家...\"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在座的人都明白其中的意味。
\"最可恨的是那朱勔,\"另一个士人愤然道,\"本是苏州一介商贾,靠着巴结蔡京,得了这个应奉局的差事。如今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听说他家的花园里,堆的奇石比官家的还要多!\"
此时,被众人议论的朱勔,正在自己的府邸中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内侍省押班童贯。
\"童供奉远道而来,辛苦了。\"朱勔满脸堆笑,亲自为童贯斟酒。厅堂里歌舞升平,与码头上的凄风苦雨判若两个世界。
童贯虽是宦官,却生得魁梧雄壮,颌下竟有几根胡须。他饮尽杯中酒,笑道:\"朱大人客气了。咱家这次奉旨南来,一为督办花石纲,二来也是替官家看看,这东南的太平景象。\"
\"供奉放心,\"朱勔拍着胸脯,\"下官已在两浙路设了七个应奉分局,专事搜罗奇花异石。每月发往汴京的花石纲船,不下十艘。就是这运费...实在惊人。\"
童贯会意地笑笑:\"银子的事好说。蔡相公特意交代,花石纲是官家心头大事,户部已经特批了五十万贯专项用度。不够的...朱大人难道不会自己想想法子?\"
两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所谓的\"想法子\",很快就落到了东南百姓的头上。
半个月后,湖州弁山脚下,一队应奉局的差役闯入了农户陆大有的家中。
\"就是这棵!\"为首的小吏指着院中一棵百年紫藤。那紫藤盘根错节,花开如瀑,是陆家祖辈所植。
\"官爷,这...这是小人家传的...\"陆大有慌忙上前阻拦。
小吏一把推开他:\"应奉局征用了!来人,给我挖!\"
如狼似虎的差役们一拥而上,不仅挖走了紫藤,还在院中肆意践踏,将菜园里的秧苗踩得稀烂。陆大有的老母亲跪地哭求,被差役一脚踢开。
\"娘!\"陆大有目眦欲裂,正要拼命,却被闻讯赶来的乡邻死死拉住。
\"大有,忍忍吧!他们是应奉局的人,惹不起啊!\"
类似的场景在东南各地不断上演。应奉局的差役们借着征集花石的名义,强取豪夺,中饱私囊。百姓们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
与此同时,第一批花石纲终于抵达汴京。
徽宗赵佶亲自到新修的艮岳园林视察。当他看到那块\"神运昭功石\"时,顿时龙颜大悦。
\"好!好一块玲珑剔透的灵石!\"他绕着巨石走了三圈,喜不自胜,\"此石孔窍相通,颇具山水意境,正是天地造化之工!\"
蔡京陪在一旁,趁机进言:\"陛下,朱勔为了这块石头,可谓殚精竭虑。听说在运输途中,还险些遭遇不测。\"
\"哦?\"赵佶关切地问,\"可有人受伤?\"
\"托陛下洪福,一切平安。\"蔡京巧妙地回答,\"只是这花石纲耗费确实巨大,朱勔请示,可否在东南诸路加征些许‘花石捐’,以补不足?\"
赵佶正沉浸在得宝的喜悦中,不假思索地挥挥手:\"这些小事,蔡爱卿斟酌办理便是。\"
圣旨一下,东南百姓的苦难更深重了。
三个月后,在汴河入京的最后一个码头,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一队运送灵璧奇石的纲船在过闸时,因超载过重,拦河闸门突然崩塌,河水倒灌,冲毁沿岸民房数十间。更可怕的是,崩塌的闸门砸中了为首的纲船,船上的巨石滚落,当场压死了八个船工和三个在岸边观看的孩童。
消息传到苏州,朱勔正在宴请童贯。听闻噩耗,他只是皱了皱眉:\"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回大人,多是些船工和...和几个小孩子。\"
朱勔松了口气,对童贯笑道:\"供奉放心,不过是几个贱民。下官这就派人去安抚,每人给十贯烧埋银就是了。\"
童贯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咱家听说,最近朝中有些言官,对花石纲颇多微词...\"
\"有蔡相公在,怕他们作甚?\"朱勔不以为意,\"再说,官家正在兴头上,谁敢扫这个兴?\"
他说的不错。此时的艮岳园林中,赵佶正在为新到的花石题字。他站在一块状如飞凤的英石前,提着朱笔,在石身上写下\"排云\"两个瘦金体大字。
\"陛下好字!\"周围的侍从齐声称赞。
赵佶满意地放下笔,望着园中日益增多的奇石,感叹道:\"朕读《山海经》,常思海外仙山之奇。如今这艮岳之中,聚天下奇石,虽不敢说胜过蓬莱,却也堪称人间仙境了。\"
没有人敢告诉他,为了这些\"人间仙境\",真正的仙境——江南水乡,正在变成人间地狱。
运河两岸,随处可见因花石纲而破产的农户;码头上,累死病死的民夫尸骨未寒;而被加征\"花石捐\"的商户们,更是苦不堪言。
这天深夜,苏州城外的运河上,一艘运石纲船在夜色中缓缓前行。船头站着一个年轻的船工,名叫阿良。他望着黑黢黢的河面,突然对身旁的老船公说:
\"三叔,我听说北边有个叫方腊的,在帮源洞聚众...\"
\"住口!\"老船公急忙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不要命了!\"
阿良不甘地低下头,拳头紧紧攥起。
老船公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孩子,忍忍吧。这世道...总会变的。\"
河水无声东流,载着沉重的石头,也载着更沉重的人心,向着那座歌舞升平的汴京城缓缓驶去。
而在遥远的大宋边境,女真人的铁骑已经踏破了辽国的黄龙府。
只是这个消息,如同运河上的一声叹息,很快就被淹没在花石纲船的号子声里。
(第五卷 第七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