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封胤禵大将军王的前夜,京城早已褪尽白日的喧嚣,唯有紫禁城的宫墙在夜色中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御书房外的廊下,胤禩身着月白常服,袖口绣着暗纹流云,刚走到廊下转角,便与一道身影撞了个正着——正是同样奉诏而来的胤禛。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像被冻住一般。胤禛立在廊柱旁,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敛,眼底如深潭般平静,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仿佛在审视对手的每一寸举动;胤禩则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淡笑,可那笑意只停留在嘴角,未达眼底,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疏离。多年的储位之争,早已让他们习惯了这样的沉默对峙,无需言语,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是无声的较量。
胤禩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试探:“四哥也来了?皇阿玛深夜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胤禛没有接话,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墨玉佩上——那玉佩是父皇早年赏赐的,如今却成了胤禩受宠的象征。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指尖却在袖中悄悄攥紧,指甲抵着掌心,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廊下的风更冷了些,吹得两人的衣袍微微飘动。就在这时,御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康熙身边的大太监李德全走了出来。他手里捧着拂尘,脸上堆着惯有的恭敬,眼神却快速扫过两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八爷,皇上请您即刻进殿。四爷,您且在廊下稍候,皇上自有安排。”
这话像一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两人间的微妙平衡。胤禛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眉峰微蹙,随即又缓缓舒展开,恢复了惯有的沉敛,微微颔首:“有劳李总管。”
胤禩朝胤禛略一示意,转身跟着李德全走进御书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内外的光影,也将胤禛独自留在了廊下的冷风中。
殿内并非如外界猜测般充斥着病气,反而灯火通明。八盏宫灯悬在梁上,将整个书房照得亮如白昼。康熙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身着酱色便服,站在墙边巨大的《大清疆域图》前,指尖落在西藏的位置,指腹反复摩挲着地图上的山脉纹路。他的背影挺拔,丝毫不见此前大病初愈的萎靡,唯有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透着几分岁月的沧桑。
听到脚步声,康熙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平静地开口,却带着千斤重的压力:“胤禩,你可知朕为何深夜召你?”
胤禩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儿臣不知,还请皇阿玛明示。”
“朕问你,”康熙终于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他身上,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朕若下旨,封你十四弟胤禵为大将军王,让他统领十万大军驰援西藏,你当如何?”
这一问,如惊雷般炸在胤禩心头。他瞬间明白,这不是简单的问询,而是父皇对他的终极试探——是要他流露嫉妒、暴露争储的野心,还是要他放下私念、顾全江山大局?此前,邬思道早已无数次推演过这样的局面,反复叮嘱他:“皇上暮年,最忧皇子内斗,若想自保,必先示以‘公心’。”
所有的盘算在瞬间化作本能,胤禩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起头,眼神恳切,声音甚至带着几分激动的颤音:“儿臣谢父皇英明!十四弟自幼习武,熟读兵书,此前在西北任抚远大将军两年,整军经武,军纪严明,早已深得军心。此次西藏告急,十四弟领兵驰援,实乃不二人选!儿臣愿立下军令状,全权负责大军的后勤粮草——从江南漕运调度,到西北各省粮草征集,再到军械修缮运输,儿臣定亲力亲为,若有一丝差错,耽误了前线战事,儿臣甘愿领受死罪,绝无半分推诿!”
他的话掷地有声,没有半分虚假的敷衍,更没有一丝嫉妒的怨怼,字字句句都透着“以江山为重”的坦诚。
康熙死死盯着他,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良久,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起初带着几分爽朗,渐渐却染上了难以掩饰的疲惫,最后又化作几分真切的赞赏:“好!好一个‘倾力支持’!老八,你终于懂了!”
康熙走上前,伸手扶起他,指尖触到胤禩微凉的手臂,语气沉了几分:“这些年,朕看你在朝堂上拉拢官员,体恤百姓,甚至有人说你‘贤名满天下’,朕曾以为你只懂‘收买人心’,却忘了江山最重的是什么。今日朕才明白,你不是不懂,只是此前被私心蒙了眼。”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墙上的疆域图,语气里满是沧桑:“为君者,不是要天下人都爱你、敬你,而是要这江山稳、百姓安!你的十四弟有将才,能镇住西陲;你有统筹之能,能稳住后方。你们兄弟若能同心,何愁策旺阿拉布坦不灭?何愁大清江山不稳?”
胤禩眼眶微微泛红,躬身道:“儿臣此前确实被一些杂乱的念头迷了心窍,让父皇忧心,让百姓受累。从今往后,儿臣定以江山为重,以百姓为先,绝不敢再因一己之念,误了国事。”
而殿外的廊下,胤禛靠着冰冷的廊柱,将殿内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他面无表情,仿佛只是个无关的过客,可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刺破了皮肤,一滴鲜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滑落,无声地滴在冰冷的金砖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暗红,又很快被风吹得凝固。
他的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明明自己也为西北筹粮操劳,却连被父皇问询的资格都没有;有懊恼——为何自己没能像胤禩那样,在父皇面前展现“公心”;更有警惕——胤禩这一步走得太妙,既打消了父皇的疑虑,又借“保障后勤”的承诺,悄悄握住了大军的命脉,往后的局面,只会更难应对。这些情绪像藤蔓般缠绕在心头,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可他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沉敛,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了些。
无人察觉的是,不远处的阴影里,一道身影静静伫立——正是刚刚解除禁足不久的胤祥。他本是接到父皇口谕前来,却因李德全只宣了胤禩,便暂在暗处等候。胤禛紧握的拳头、滴落的鲜血,还有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涌的神色,都被他尽收眼底。
胤祥的眼神复杂至极:有对四哥的担忧——他知道四哥的隐忍与野心,也明白这份不甘会如何折磨他;有对八哥的理解——八哥的应答看似妥协,实则是最明智的自保;更有深深的无奈——这场储位之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哪怕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也只能在猜忌与较量中渐行渐远。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身子往阴影里缩了缩,尽量不让自己被察觉。
御书房的门再次打开,胤禩躬身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几分轻松,眉宇间少了往日的算计,多了几分释然。与胤禛擦肩而过时,他微微停顿,声音压得极低:“四哥,父皇许是还有话要对你说,耐心等一等。”
胤禛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松开拳头,将掌心的血迹在袖中悄悄擦去,指尖残留的血腥味,像一道提醒,让他更加清醒——这场争斗,远未结束。
阴影中的胤祥看着两人的身影,一个走进夜色,一个仍在廊下等候,心里满是感慨。今夜的御书房,藏着父皇的期许,藏着八哥的通透,也藏着四哥的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