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地的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叶寒裹紧身上的旧裘衣,看着卷着雪沫的狂风掠过冰封的河面,胡琴声从远处的帐篷里飘出来,带着种苍凉的温柔。
他已经在这片雪原上走了半年,斩月刀被他用粗布裹着背在身后,刀鞘上的红绸早就磨成了灰白色,只有陈墨送的那块玉佩,依旧在风雪里透着暖光。
这半年他见过太多故事。
在戈壁滩遇见过为了给女儿治病,徒步千里寻药的父亲;在绿洲里见过两个打了一辈子的部落首领,最终坐在同一块毡毯上分享干粮;还在废弃的关隘里,捡到过个绣着“家”字的荷包,里面装着半块已经发硬的麦饼。
他的斩月刀确实再没沾过血腥。
在草原上遇到马匪时,他用刀背敲晕了领头的汉子,却给其余人分了随身携带的伤药;在雪山下撞见偷猎的猎户,他没有拔剑相向,反倒教他们如何设置陷阱捕捉雪狐而不伤及皮毛。
有人说他变了,没了当年在断魂崖斩妖除魔的锐气,叶寒只是笑笑——有些枷锁,本就不该用刀刃来斩断。
今夜的雪格外大,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落下,将天地间都染成一片苍茫。
叶寒刚在背风的山崖下生起篝火,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按住刀柄警惕地望去,只见雪堆里滚出个小小的身影,身上裹着件破烂的羊皮袄,瘦得只剩把骨头,正死死攥着块冻硬的肉干,与三只绿莹莹的狼眼对峙。
那是个约莫十岁的少年,头发纠结成毡,脸上冻得发紫,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极了雪地里觅食的小兽。
狼群显然饿极了,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雪地上,瞬间冻成小小的冰珠。
少年将肉干护在怀里,另一只手抓起块石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竟有种同归于尽的狠劲。
叶寒刚要起身,却见少年忽然被脚下的冰碴滑倒。
最前面的那头狼猛地扑了上去,就在獠牙即将咬到少年脖颈的瞬间,一道寒光闪过——斩月刀不知何时已被握在叶寒手中,刀鞘带着劲风撞在狼头上,那畜生呜咽着滚出老远,夹着尾巴逃进了风雪里。
剩下的两匹狼见状也不敢上前,只是在雪地里徘徊低吼。
叶寒将刀插回鞘中,走到少年身边蹲下。
少年却像是被激怒的小兽,抓起石头就朝他砸来,嘶哑着喊:“别碰我!这是我找到的!”
叶寒任由石头砸在肩头,从行囊里取出块干粮递过去。
那是林月烤的麦饼,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温热。
少年警惕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戒备,直到麦饼的香气钻进鼻孔,才迟疑着伸出冻得通红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叶寒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将水壶递了过去。
少年抢过水壶灌了两口,含糊地说:“阿木。”他说话时扯动了左边的衣袖,露出半截胳膊,雪光落在臂弯处,竟映出个奇特的胎记——像是团燃烧的火焰,纹路扭曲着,隐隐透着暗红的光。
叶寒的心猛地一跳。他解开裹着斩月刀的粗布,将刀身横在雪地上。
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刀身那些如同血脉般的纹路。
就在这时,阿木臂上的胎记忽然亮了起来,与刀身的纹路产生了奇妙的共鸣,红金色的光丝从胎记里游出,顺着刀身蔓延,竟在雪地上勾勒出幅奇异的图案。
那是道模糊的人影,正站在漆黑的深渊边,手里举着柄与斩月刀极为相似的长刀。
深渊里翻涌着黑色的雾气,人影却挺直了脊梁,将刀身横在身前,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叶寒认出那是初代掌门的画像里见过的姿态,只是画中从未有过这般清晰的场景——人影脚下的深渊边缘,竟有朵小小的花在风雪里摇曳,花瓣上还沾着点金色的光。
“这是……九幽深渊?”叶寒喃喃自语,指尖抚过刀身温热的纹路。
他忽然想起手札里记载的传说,初代掌门当年在九幽深渊与魔物大战七日,最终以自身精血为引,在深渊底部留下了道守护之光,说是要护着后世子孙不受邪魔侵扰。
阿木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伸手去碰雪地上的光影,指尖穿过那朵花时,胎记忽然灼热起来。
叶寒看见他脖颈处露出的衣领里,似乎藏着个小小的木牌。“那是什么?”他轻声问道。阿木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块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守”字。
“我爹娘留给我的,说戴着它就不会迷路。”阿木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忽然红了,“他们被风沙卷走前,说要带我来找守心阁……”
叶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将斩月刀递给阿木,看着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柄。
刀身的纹路与胎记彻底融合在一起,红金色的光芒冲天而起,穿透了漫天风雪。
他仿佛听见有声音在风雪里回响,像是初代掌门的叹息,又像是无数个被守护过的灵魂在低语。
“这刀送你吧。”叶寒站起身,拍了拍阿木的头。少年惊讶地抬头看他,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
“它能帮你找到该去的地方。”叶寒笑了笑,将行囊里的伤药和干粮都塞给他,“守心阁的路不难找,顺着有笛声的方向走就是。”
阿木握紧刀柄,忽然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风雪里,那小小的身影背着斩月刀渐渐走远,刀身的光芒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光带,像是条通往黎明的路。
叶寒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行囊空了大半,却觉得心里从未这般踏实。
又是三年过去。
守心阁的学堂里多了个总爱望着天空发呆的少年,臂弯上的胎记总被衣袖小心地遮着,却会在练剑时不小心露出,引来同伴们好奇的目光。
阿木已经长成半大的少年,剑法是陈墨亲手教的,笛子跟着林月学了些皮毛,偶尔还会帮楚昭擦拭那柄开天刀,说总觉得和刀有种说不出的亲近。
楚昭的鬓角又添了些白发,却依旧每天清晨在了望台练刀,开天刀的混沌光芒里,渐渐融入了他自己的气息。
林月的星辰笛上多了道细微的裂痕,是去年山洪暴发时,为了救困在山谷里的百姓,她在雨里吹了三天三夜留下的,可笛声反倒比从前更清越了。
陈墨的护阁大阵如今能笼罩整个县城,他总爱坐在阁顶看阵法流转的光芒,说那像是无数颗心在同时跳动。
叶寒依旧在云游,只是信来得勤了。
有时是从江南寄来的,说那里的桃花开得正好,像极了当年林月发间的花簪;有时是从岭南寄的,附带着晒干的荔枝花,说让陈墨试试能不能入药;最近一封是从东海来的,说在礁石上捡到块刻着“斩月”二字的残片,正用海水泡着,等回来时送给阿木当书签。
江湖总还会有些不太平。
上个月有伙邪教徒在邻县作乱,没等守心阁的人赶到,就被当地百姓拿着锄头打跑了——那些百姓大多是守心阁学堂毕业的,说先生教过,邪不胜正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还有些陈年的恩怨在暗地里发酵,却总有人会想起守心阁石碑上的凹痕,想起那句“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便悄悄收起了刀。
人心也总有阴霾。有商人因为贪心栽了跟头,有书生为了功名走了歪路,有夫妻因为琐事吵得不可开交。
可每当月圆之夜,林月的笛声漫过山谷时,那些阴霾似乎就会淡去些。
有人说听见笛声里有家的味道,有人说像是母亲哼过的歌谣,还有人说,在笛声里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那时心里干干净净,只想着要做个好人。
这年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下时,阿木正在后山练习叶寒留下的刀法。
他已经能熟练地挥舞那柄斩月刀了,刀身的血脉纹路在雪光里流转,与臂弯的胎记相映成辉。
远处守心阁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楚昭他们大概正在围炉煮茶,等着他回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