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瓦飞檐,守心阁前的石阶被冲刷得油亮。
往来的百姓踩着水洼穿行,有人提着药包从东侧医馆出来,孩童们抱着书卷从西侧学堂跑过,发髻上还沾着先生新教的朱砂字。
阁楼最高处的了望台里,楚昭正用布巾细细擦拭那柄斜倚在玉座上的开天刀。
刀身约莫三尺七寸,比寻常长刀宽出两指,靠近刀柄处的云纹雕刻里还嵌着几粒星子大小的宝石。
当年在断魂崖下,这柄刀劈开幽冥裂隙时崩出的缺口已被巧匠补全,只是那道横贯刀身的混沌光芒却再也无法磨灭。
此刻雨雾漫进窗棂,撞上刀身便化作细碎的光点,在楚昭手背上流转成金红交错的纹路——那是当年与魔族首领拼死相搏时,刀气浸入血脉留下的印记。
“阁主,南疆来的药材车到了。”楼下传来管事的声音,混着骡马的嘶鸣。
楚昭将布巾叠好放进木盒,转身时玄色衣袍扫过案几,带起几片晒干的艾草。
他走到雕花木窗前,望着雨幕中渐渐清晰的商队,领头的汉子正踮脚朝阁楼上望,看见楚昭便露出憨厚的笑,抬手比划着药篓的高度。
那是五年前从苗疆逃难来的药农,当年妻儿染了时疫,是守心阁的医馆分文未取救了性命。
如今每年清明,他都会带着整队骡马送来最好的药材,药材捆上还总系着南疆特有的铜铃,风吹过时叮咚作响,像是在数算着报恩的时日。
楚昭朝楼下挥了挥手,目光掠过广场中央那尊新立的石碑。
碑上没有刻字,只凿着三个深浅不一的凹痕——代表着开天刀、星辰笛与神剑的形状。
去年秋收后,附近七八个村落的百姓自发带着凿子来刻碑,说要让后代知道是谁护着他们安稳过活。
有个瞎眼的老婆婆摸摸索索要刻下“守心”二字,指尖在石碑上划出浅浅的沟壑,倒像是给三个凹痕添了道温柔的边框。
西侧的学堂里忽然传来琅琅书声,孩子们正跟着先生念《明心篇》。
那是陈墨亲手写的启蒙课本,开篇便是“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楚昭记得陈墨写这八个字时,手腕上还缠着纱布——当年为了布下护阁大阵,他以神剑为引,硬生生耗损了三成内力,此后每逢阴雨天,指节便会隐隐作痛。
此刻那柄化作护阁大阵的神剑,正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白日里它是穿梭在阁楼梁柱间的流光,夜里便成了笼罩整座山谷的淡青色光幕。
上个月有伙流寇想趁夜偷袭,刚摸到谷口就被无形的剑网挡在外面,第二天发现他们都被捆在山道边的老槐树上,每人头顶还摆着块写着“回头是岸”的木牌——那是陈墨新创的“点到即止”剑法,据说连三岁孩童都能学会几招防身。
暮色漫上来时,雨终于停了。楚昭刚走下了望台,就听见一阵清越的笛声从后院传来。
林月总爱在这个时辰坐在紫藤架下吹笛,她的星辰笛是用千年紫竹根雕成的,笛身上镶嵌的北斗七星纹在暮色里会透出微光。
他穿过栽满药草的庭院,看见林月正低头调整笛膜,发间别着支银质的月牙簪——那是当年叶寒在江南水乡为她寻来的,簪头的珍珠里还裹着片桃花瓣。
石桌上摆着刚沏好的雨前茶,水汽氤氲中,林月手腕上的银镯轻轻晃动,那镯子内侧刻着的“月”字,是用陈墨的剑穗磨了三个月才刻成的。
“今日笛声里有新调子。”楚昭在石凳上坐下,看着她将笛孔按在唇边。林月笑了笑,指尖轻抬,笛声便如流水般漫过庭院。
起初是极柔的调子,像是春风拂过麦田,渐渐又添了几分清冽,如同月光洒在冰封的河面。远处药圃里的幼苗似乎都在跟着摇晃,连檐角的铜铃都合着节拍轻响。
这便是星辰笛的妙处。寻常时候不过是支普通的乐器,可到了月圆之夜,笛声便能荡开十里地。
去年蝗灾过境,林月在阁顶吹了整夜的笛,第二天蝗虫竟都绕着山谷飞远了,田埂上还多了层薄薄的白霜——那是笛声凝结的月华。
“叶寒有消息了吗?”林月放下笛子,看着茶杯里沉浮的茶叶。楚昭从袖中取出封信,信纸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那是叶寒从漠北寄来的,字迹依旧苍劲有力,只是笔画间多了几分随意,说他在风沙里捡到个迷路的孩子,正教那孩子辨认草药。
“说在黑水河救了队商队,还说那边的胡杨林里有种花,开起来像极了断魂崖的野菊。”楚昭将信递给她,目光落在院墙根那株半死不活的菊苗上。
那是叶寒走前亲手栽的,说等他回来时定能看到花开,可如今五年过去,苗儿换了三茬,总也养不活。
林月将信纸按在膝头,指尖划过信末那个潦草的“寒”字。她记得叶寒离开那天也是个雨天,他背着那柄陪伴多年的斩月刀站在阁前,刀鞘上的红绸被雨水打湿,贴在刀身像是道凝固的血痕。
“我要去看看初代掌门走过的路。”他当时这样说,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这刀斩了太多恩怨,也该学着斩断人心的困顿了。”
陈墨那时正站在廊下擦拭神剑,闻言忽然将剑抛了过去。叶寒接住时,剑穗上的玉佩撞在斩月刀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若是遇见解不开的结,就用它劈开。”陈墨的声音很轻,却让每个人都红了眼眶。后来那柄神剑化作护阁大阵,叶寒便将玉佩系在了自己的刀鞘上,信里说,玉佩在风沙里磨得愈发温润,倒像是块会呼吸的暖玉。
夜色渐浓时,陈墨提着盏灯笼从学堂回来。
他刚给晚课的孩子们讲完《江湖志》里斩月盟的故事,袖口还沾着孩子们塞给他的麦芽糖。
看见石桌上的信纸,他笑着在林月身边坐下,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个动作他做了十几年,从当年在桃花林里初遇时,到如今鬓角已染上风霜,从未变过。
“漠北的风沙厉害,他那身旧伤怕是又要犯了。”陈墨看着信纸上的字迹,眉头微微蹙起。
当年叶寒为了护他挡下魔族的毒箭,后背留下个碗口大的疤,每逢阴雨天便会疼得直冒冷汗。
林月默默起身去药柜取了瓶药膏,用油纸仔细包好,又往里面塞了包晒干的艾草——那是治风湿最好的药材。
三人坐在月下闲聊,说着阁里的琐事:药圃的人参该换土了,学堂的窗纸被孩子们捅破了好几处,山下的铁匠铺想给护阁大阵的结界加层铁网。
说着说着,话题又总会绕回叶寒身上,说他当年总爱偷喝陈墨的酒,说他给林月编的花环总被楚昭嫌弃太丑,说他第一次握住斩月刀时,手都在发抖。
月光爬上紫藤架时,陈墨忽然起身,说要去看看护阵。
他的身影很快融入淡青色的光幕里,楚昭看见他抬手在梁柱上轻敲,每敲一下,远处的山峦便会亮起一点微光——那是散布在各地的守心阁分舵在回应。
林月又拿起了星辰笛,笛声穿过光幕,在夜空中织成张无形的网,将山谷里的灯火、虫鸣、乃至百姓梦中的呓语,都温柔地拢在其中。
楚昭望着那柄静静躺在玉座上的开天刀,刀身的混沌光芒在夜色里愈发明亮,像是将整个星河都揉碎在了里面。
他忽然想起初代掌门留下的手札里写过:“所谓守护,从不是握紧刀鞘的力气,而是松开刀柄时的勇气。”当年斩月盟以武立盟,如今守心阁以心传灯,变的是名号,不变的是那点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