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霄别院深处,林皓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衫,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虽然面色依旧苍白,身形瘦弱,但至少不再是那副濒死流浪儿的凄惨模样。他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不敢抬头直视坐在前方蒲团上的赵小白。
赵小白并未开口,只是平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神念如无形的微澜,轻轻拂过林皓的身体。筑基初期的修为,根基还算稳固,但显然受创不轻,神魂深处萦绕着一股浓郁的悲恸与戾气,这是家族巨变留下的深刻烙印。然而,在这片晦暗的精神图景中,确实有一点微弱的、充满生机的灵光在闪烁,如同灰烬中未曾熄灭的火星,那便是隐晦的药灵之体所带来的天赋。
“你叫林皓。”赵小白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是…是,前辈。”林皓连忙应声,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和颤抖。
“青林山林家之事,我略有耳闻。”赵小白淡淡道,“血海深仇,确是不共戴天。”
听到“林家”二字,林皓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眶瞬间红了,但他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没有掉下泪来,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你想学丹道,是为报仇?”
“是!”这一次,林皓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狠劲。
赵小白微微颔首,并未对这份仇恨之心做出评价,话锋却是一转:“丹道一途,浩瀚如星海,艰深似冥渊。非大毅力、大智慧、大恒心者不可窥其门径。报仇之念,或可为你初期动力,然若心中只存仇恨,戾气蒙心,则永远无法体悟丹道中和之美,通达天地生发之机,终其一生,不过是一匠人,甚至可能堕入邪道,炼那伤天害理的毒丹魔药。”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林皓的心上。少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辩白的急切:“前辈,我……”
赵小白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我知你心意。但收徒传道,非同小可。你虽毅力可嘉,然心性如何,品性如何,尚需观瞻。”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林皓,“我设下三关,你若能过,再谈其他。若不能,我便赠你些许盘缠丹药,送你离去,另寻机缘吧。”
林皓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再次跪下,以头触地:“请前辈考验!林皓万死不辞!”
“起来吧。”赵小白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量便将林皓托起,“第一关,便在此时此地。”
他并未有任何动作,但林皓却骤然感觉周遭环境大变!
静室消失了,熏香的气息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冰冷、死寂,唯有远方传来隐约的、熟悉的惨叫声、哭喊声、利刃撕裂血肉的声音。那是林家灭门之夜的声音!
“皓儿……快走……活下去……”爷爷临终前虚弱而焦急的呼喊在耳边响起,是那么的真实。
紧接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浓郁得让他作呕。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双绣着狰狞鬼首图案的靴子,就踩在他的面前,靴子的主人正缓缓抬起脚,朝着他的头顶踩踏下来!那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冻结他的灵魂。
幻境!林皓心中闪过一丝明悟。这是前辈的考验!
他心脏狂跳,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复仇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想要嘶吼,想要扑上去与那幻影同归于尽!
但就在这时,赵小白之前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回荡:“若心中只存仇恨,戾气蒙心,则永远无法体悟丹道中和之美……”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尽管身体还在因为恐惧和仇恨而剧烈颤抖,但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明。他不再去听那些声音,不再去看那些画面,而是在心中反复默念爷爷最后的嘱托:“活下去……报仇……” 但这“报仇”二字,此刻在他心中,不再仅仅是血腥的杀戮,更包含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查明真相,堂堂正正地,以林家传人的身份,讨回公道!
他不能迷失在这里!他必须活下去,必须通过考验!
不知过了多久,那无尽的黑暗与血腥的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他依旧站在那间静室里,仿佛从未移动过。赵小白依旧坐在那里,神情不变,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
林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但他挺直了脊梁,望向赵小白。
“仇恨刻骨,却能于幻境中守住灵台一丝清明,未彻底沦陷杀戮之心。心志之坚,可见一斑。”赵小白微微颔首,“第一关,算你过了。”
不等林皓松口气,赵小白便起身:“随我来。”
他带着林皓走出静室,来到别院后方一片广阔的药圃。这片药圃并非紫霄洞天核心的那片灵田,而是一片相对普通,专门用于种植一些常用低阶灵草,以及供初入门的弟子辨识药材之用的园地。此刻秋雨初歇,泥土湿润,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赵小白指着药圃边缘一片明显有些杂乱、杂草与灵苗共生的区域,那里泥土板结,一些灵草长得蔫头耷脑。“此片‘青霜草’与‘宁心花’交杂而生,管理不善,生机萎靡。你既对草木有缘,便去将此片药田打理妥当。记住,只需用手除杂草,不可动用丝毫灵力,亦不可损伤任何一株灵草根系。何时完成,何时来见我。”
说完,赵小白身影便淡淡消散在原地,只留下林皓一人面对这片足有半亩大小的杂乱药田。
林皓看着这片土地,没有抱怨,也没有迟疑。他默默地走到田边,挽起袖子,蹲下身,开始用手去拔除那些坚韧的杂草。泥土沾满了他的手指、手腕,冰冷的湿气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入身体。有些杂草根系深扎,他必须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抠松泥土,才能在不伤及旁边纤细灵草根系的情况下将其拔出。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极其耗费体力与耐心的过程。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从云层后露出又隐没,林皓的腰早已酸麻不堪,手指也被草叶和泥土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汗水混着泥土,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但他没有停。
每当感到疲惫欲死,想要放弃时,他就想起灭门之夜的血色,想起爷爷的嘱托,想起赵小白那平静却蕴含力量的目光。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清理着,动作从最初的生涩,渐渐变得沉稳、细致。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去感受那些灵草的“情绪”,哪一株似乎缺水,哪一株周围的土壤过于板结……他那隐晦的药灵之体,在这种纯粹的、与泥土草木亲密接触的劳动中,似乎被一点点激发出来。
整整两天两夜,他不眠不休,渴了便喝几口旁边石缸里积聚的雨水,饿了……便忍着。当最后一株顽固的杂草被他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没有伤及旁边那株宁心花分毫时,他几乎是瘫软在了泥地里。
原本杂乱荒芜的药田,此刻变得整齐有序,一株株青霜草和宁心花虽然依旧不算茁壮,却焕发出了一种干净的、努力的生机。
就在这时,赵小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他目光扫过这片焕然一新的药田,微微点头。这少年,毅力惊人,且在对草木的细心与耐性上,确实有着远超常人的天赋。
“还有最后一关。”赵小白手一翻,掌心出现了三株形态相似、都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灵草。“此三株,皆为‘月光草’变种,外形酷似,药性却有细微差别,一者性平,滋养神魂;一者性寒,可解热毒;一者性躁,误服易引动心火。你可能辨之?”
林皓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来,顾不得浑身狼狈,凑上前去,仔细观看。他先是观察叶片脉络的走向,又轻轻嗅了嗅它们散发出的气味,最后,甚至用手指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叶片的质感,闭上眼睛细细感受。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指向左边那株:“此株叶脉柔和,气味清甜悠长,触之温润,应是性平,滋养神魂之主药。”接着指向中间,“此株叶脉隐现蓝芒,气味带一丝凉意,触之微冰,当是性寒,解热毒之用。”最后指向右边,“此株叶脉略显虬结,气味初闻清香,细辨却有一丝燥意,触之略有涩感,应是那性躁之物。”
赵小白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这三株月光草变种,便是许多经验丰富的低阶丹师,也需借助工具或简单法术才能准确区分。这林皓,仅凭肉眼观察、气味分辨和极其细微的触感,竟能如此精准地道出各自特性,这份对药材天生的敏锐感知,已不仅仅是“天赋”二字可以简单概括,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然而,考验还未结束。赵小白收起灵草,看似随意地一弹指,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赤红色丹药滚落到林皓脚边。
“此乃‘赤阳丹’,于筑基修士乃是大补之物,可助你顷刻恢复体力,甚至修为略有精进。你劳累数日,此丹便赠与你吧。”
林皓看着脚边那枚丹药,诱人的香气不断钻入鼻尖,体内因疲惫和虚弱而产生的渴望几乎难以抑制。他太需要力量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丹药的瞬间,猛地顿住。
他抬起头,看向赵小白,眼神清澈而坚定:“前辈设此三关,考验晚辈心性、毅力与品性。前两关晚辈侥幸通过,此丹……晚辈不敢受。”
“哦?为何?”赵小白饶有兴趣地问。
“晚辈虽修为低微,却也知无功不受禄之理。前辈尚未答应收晚辈为徒,晚辈寸功未立,岂敢受此厚赐?此丹珍贵,晚辈受之有愧。且……”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若因一时之利,便忘却本分,贪图馈赠,他日又如何能坚守丹心,不为外物所动?”
赵小白静静地听着,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欣慰的笑容。
他伸手一招,那枚“赤阳丹”飞回手中,其上的香气与灵光瞬间消散,竟是一枚以高明幻术拟化的假丹。
“身处绝境,面对诱惑,能守住本心,不忘分寸,知进退,明得失。”赵小白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狼狈,眼神却如雨后清泉般澄澈坚定的少年,缓缓道,“林皓,你,很好。”
这三关,幻境考其心志,苦力验其毅力,辨药展其天赋,最后的赠丹,则是直指其品性根本。
少年虽背负血海深仇,心中戾气深重,但其本性之纯良,意志之坚韧,以及对药材感知的天赋之卓绝,都已通过了赵小白设下的最严苛的考验。
林皓怔怔地看着赵小白脸上的笑容,听着那声“很好”,连日来的疲惫、委屈、坚持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眼圈一红,但他再次强行忍住,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赵小白,再次郑重地跪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