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踩着冰棱往冰道深处走时,靴底的冰碴子正发出细碎的裂响。
巡边汉子说的裂缝在冰道中段,她记得上月刚带人用兽皮裹了松脂填过,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再裂——许是昨夜那阵怪风,卷着冰粒往谷口灌了整宿。
“芽主小心!”
巡边汉子突然喊。
话音未落,脚底下“咔”的一声,像谁攥碎了块冻硬的陶片。
苏芽本能地想往旁跳,可冰面脆得像层薄纸,碎纹顺着她的靴尖蛇一样窜开。
她摔下去时,右膝重重磕在冰棱上,疼得眼前发黑,紧接着整个人陷进冰缝里,冰水混着雪沫子灌进衣领,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眼,她看见合契环的蓝光在头顶晃,像颗被揉碎的星子。
等她再睁眼,是在自己的木屋里。
炭盆烧得噼啪响,却抵不过右腿钻心的疼——她摸了摸,腿上缠着粗布,硬邦邦的,是夹板。
“醒了?”
燕迟的声音从床头传来。
他眼窝青黑,手里攥着半块冷透的馍
“你坠冰时,右胫骨断了。春桃找了三个人扒开冰缝把你捞回来,木爷现砍的松木做的夹板。”
苏芽没接话,盯着房梁上晃动的影子。
三天了,谷里该乱了。
她闭了闭眼,问
“火断过吗?”
“没。”
燕迟顿了顿
“小环守着火道,连添炭的时辰都分毫不差。”
“功录呢?”
“字痴带着孩子们,每天辰时在议事台写新功。张铁修火道的功劳记了半块板。”
苏芽笑了,笑得右腿的疼都轻了些
“那你们吵什么?”
燕迟一怔,喉结动了动
“春桃要带人守在你门口,说怕有人趁机生事;农老九说该立临时首领,推举石判;字痴又说‘三日一议’是契里写的,不能废……”
“吵到火道熄了?还是功录漏了?”
苏芽打断他
“都没。那吵的是人心。”
她掀了掀被角
“扶我去议事台。”
议事台前的雪被踩得实了,结着层薄冰。
苏芽被抬着过来时,春桃正攥着刀站在台阶下,刀鞘上还沾着雪;农老九搓着冻红的手,跟石判争得面红耳赤;字痴抱着契板,急得直翻页;小环蹲在雪地里,用炭笔划圈——内圈是火道,中圈是议事,外圈是巡谷,跟契里画的一模一样。
“都围过来。”
苏芽的声音不大,却像块冰砸进雪堆,所有人都静了。
她让人拆了腿上的夹板,露出青肿的右腿,骨头茬子支棱着,渗着血。
春桃倒抽一口冷气,想冲上来,被燕迟拦住。
苏芽摸出火折子,点燃铁条,在火盆里烧得通红
“这骨头断了,能长回去,是因为它记得怎么长。”
她咬着牙,把烧红的铁条按在伤口上,焦糊味混着血腥气腾起来
“我们的契,也得记得怎么自己走。”
石判突然跪下,靛青长袍沾了雪
“芽主,是我糊涂。前日小环划圈时我就该明白——苏芽不在,契在。”
“起来。”
苏芽扯了块布裹住腿
“从今日起,立‘契行录’。字痴,你每日讲读,记清楚制度无主时怎么跑的。燕迟,你写。”
燕迟跪在她脚边,蘸了墨,第一行字落在契行录上
“主不在,契自行。”
七日后,苏芽拄着拐杖站上议事台。
她没穿皮氅,只裹了件旧棉袍,拐杖是木爷新削的,带着松脂香。
“首领之杖,不如火时官一炭笔。”
她说着,把拐杖劈成两段,一段扔进火道,火星子“噼啪”炸起来;一段递给小环
“以后每月初一,是‘契省日’。停劳半日,只做三件事——查漏、提疑、改契。”
农老九第一个举手
“我提个议!战妇轮训新民,省得新户总说不懂火道规矩。”
春桃攥着刀鞘站起来,刀镡上的冰珠“滴”地落了
“我自请记过,前日擅动令权,削火三日。”
张铁搓着双手
“火道设暗记吧,像木爷刻的户枝那样,冻裂前能摸出来。”
木爷抱着合契环过来,新刻的痕在环外圈转,旧痕咬着新痕,像两排牙齿。
“芽主你看,”他指了指,“契是活的,会自己长。”
夜里,燕迟去祠堂给祖先上香,见苏芽坐在接生簿前,灯芯跳了跳,照见她在簿子边角写的字
“领导不是站在高处的人,是第一个弯腰修管的人。”
他吹灭灯,月光透进来,那行字像块碑,立在雪地里。
“芽主!”
巡谷的汉子撞开祠堂门,身上沾着雪
“风雪裂谷处……抬回个冻僵的少年,还有气!”
苏芽扶着门框站起来,右腿的伤处还在疼,可她笑了。
合契环的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她脸上,像照在块刚裂开的冰——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咕嘟咕嘟往外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