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忍”:
“是啊,国丧之期,天下瞩目,由妃妾主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不如……我们向皇上进言,请皇上暂解皇后禁足,允其侍奉汤药,主持丧仪,以全皇上仁孝之名,亦安朝野之心。”
甄嬛缓缓点头:
“妹妹思虑周全,于公于私,都该如此。”
此言一出,一石二鸟之策已然明朗。
这既是将那繁琐磨人的苦差甩了出去,更是将皇后推至烈火上炙烤。
计议已定,二人知此事需趁热打铁。
殿外风雪正急,忽闻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辘辘声与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苏培盛的通报:“皇上驾到——”
只见雍正半倚在特制的轮椅上,由小厦子推着进了寝殿。
他显然是接到消息后便立刻从勤政殿赶来。
那双近来因丹药之效而清亮了些许的眸子,此刻瞪着:
“皇额娘……皇额娘如何了?”
他一边急促地问着,一边挣扎着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小厦子与另一个小太监慌忙死死按住他的肩膀,连声哀求:
“皇上!皇上您当心龙体!”
轮椅的木质滚轮,在寝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重而突兀的“辘辘”声,最终停在太后床前。
沈眉庄用帕子匆匆拭去脸上泪痕,恭敬地挪开跪姿,为他让出最靠近床榻的位置,自己则深深俯首跪至一旁。
安陵容与甄嬛跪下行礼后,她便率先开口,声音哽咽:
“皇上……恕臣妾直言,太后娘娘口中,似时常念及皇后娘娘名讳……臣妾听着,实在心酸难忍。”
她抬起泪光点点的眼眸,情真意切:
“皇后娘娘纵有不是,终究是太后的亲侄女,血脉相连。太后凤体垂危,臣妾恳请皇上,念在太后抚育之恩,暂解皇后禁足,允其侍奉榻前,以全太后心愿。”
甄嬛在一旁适时补充:
“皇上,国丧仪典浩大,非臣妾等所能完全主持。若有皇后出面,则礼法周全,更能安定人心。”
雍正闻言,沉默片刻。
安陵容与甄嬛的这番话,却字字句句都敲在帝王最看重的“孝道”与“礼法”命门上。
他对淑嫔乌拉那拉氏秽乱宫闱、通敌叛国的行径余怒未消,连带着对皇后也只剩厌弃。
可太后病危,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他何尝不知太后弥留之际最想见的是谁。
不是他这个九五之尊,也不是她的侄女,而是那个被圈禁的老十四允禵!
老十四图谋皇位,悖逆之徒,断无放出之理。
既然这个亲儿子不能来送终,放出这个同样乌拉那拉氏的亲侄女,去榻前尽孝,或许也能稍稍填补太后的憾恨。
而且,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全了他这个皇帝“以孝治天下”的颜面。
这念头让他心绪略微一松,他终于疲惫地挥了挥手:
“苏培盛,传朕旨意,暂解皇后禁足,命其即刻至绮春园侍疾。一应事宜,由皇后统领协办。”
“嗻。”苏培盛躬身领命,退出去传旨。
.
片刻之后,只见皇后几乎是跌撞着冲进绮春园。
她显然来得极其匆忙,一身常服外只草草罩了件斗篷,发髻虽重新梳理过,戴了象征身份的东珠顶冠,但几缕碎发仍被风雪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旁。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殿内众人,眼睛便直勾勾地钉在了龙榻上那道明黄身影上。
“皇上……”她颤声唤道。
这是她自禁足来第一次见皇上。
她被关起来时,只看见皇上倒下去,不曾想他竟到了这样的枯槁地步。
他坐着轮椅,整个人看起来苍老干瘪了许多。
雍正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弥留的太后身上,对她的到来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予,只道:
“皇后,来看看太后吧。”
皇后这才将目光转向榻上的太后,待看清姑母那副油尽灯枯、人事不知的模样,她脚下一软,几乎是扑到榻前。
“扑通”一声重重跪下,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握太后的手。
“姑母……姑母……”
她改换了更亲密的称呼,声音哽咽。
她不像其他妃嫔更多是礼仪性的哀戚,她的悲痛里带着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无助。
太后不仅是她的姑母,更是她在深宫中最坚实的倚仗。
可太后要去了……
她不敢想。
她被禁足的日子里发生了太多,让她猝不及防。
皇上身体废了,太后也不行了。
就在这时,榻上的太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异响,一直艰难起伏的胸口,骤然归于平静。
侍立一旁的温实初猛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发颤:
“皇上……节哀!太后娘娘……薨了!”
这一声,如同丧钟敲响。
殿内瞬间爆发出震天的哭声,妃嫔、命妇、宫人依照礼制,齐齐伏地痛哭。
皇后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太后已然失去所有生息的面容。
几息之后,一股撕心裂肺的悲恸才猛地冲破喉咙,化作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
“姑母——!”
殿内哭声震天,安陵容与甄嬛在如潮的哭声中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
乌拉那拉氏,完了。
皇后最大的靠山,倒了。
是时候了。
.
太后薨逝,国丧伊始。
绮春园正殿素幡垂落,白烛高烧。
守孝之苦,仪典之繁,自此开端。
皇后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心,穿戴起沉重的孝服,每日天不亮便需至灵前主持晨奠。
率领六宫妃嫔、宗室命妇,依序上香、奠酒、献食。
每一次仪式都需长时间跪拜,依照严格礼制,晨、午、夕三奠,每次跪哭皆需近一个时辰。
尤其在这隆冬大雪的时节,正殿虽设炭盆,但殿门洞开,以便“哀思上达于天”,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长驱直入,如同冰刀刮过跪在拜垫上的众人。
皇后跪在最前方,脊背挺得僵直,那是她作为皇后的尊严。
素服根本无法抵御严寒,不过片刻,膝盖便从刺痛转为麻木,寒气顺着腿骨向上蔓延,冻得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但她必须声嘶力竭地带领众人举哀,哭声需响亮绵长,以示哀思之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