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就在他深陷绝望之际,宫门忽然被推开,大也可敦竟纡尊降贵,亲自踏入了他的寝殿。
安乘荫几乎是从地上一跃而起,心脏狂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朝瑰只随意在暖榻上坐了,目光在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停留一瞬,语气是出乎意料的温和:
“听闻你嫡亲的姐姐,是当今的柔贵妃娘娘?”
安乘荫一愣,万没想到她来此竟是问这个,忙垂首恭谨回道:
“是。”
朝瑰唇角牵起一抹笑意:
“我虽未见过柔贵妃,却也知道她与熹贵妃交情匪浅。熹贵妃是个极难得的妙人,想必柔贵妃也自有其过人之处。”
她话锋微转,视线轻飘飘落回安乘荫身上,“你是她弟弟,倒……不太像她。”
这话如同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安乘荫心口。
什么意思?
是说他不如安陵容?
说他不够好?
他低下头,声音艰涩:“嫡姐才貌双全,确非臣所能及。”
朝瑰似乎满意了他的反应,轻轻颔首:
“既然有这层关系在,我倒也不好薄待了你。”
她起身,语气如同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后,你便安心在这里住下吧。”
听闻自己不会被赶走,安乘荫猛地抬头,狂喜如潮水般瞬间冲垮了方才的屈辱与酸涩。
终于!
在这异域他乡,走投无路之时,竟是靠上了他的母家!
这认知带着无比的讽刺,却又让他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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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瑰的信件抵达圆明园时,正是腊月最冷的时节。
湖面结了厚厚的冰,枯枝上挂满晶莹的霜凌。
杏花春馆地龙烧得很旺,安陵容干脆窝在榻上不出门。
午间甄嬛裹着银狐斗篷进来,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她将袖中一封盖着狼首火漆的信函取出,递到安陵容面前时,眉梢眼角都漾着笑意:
“你猜谁来信了?是朝瑰公主。里头还特意提了件趣事,与你家有关。”
安陵容接过信笺,细细读来。
待到看清关于安乘荫那段描述时,她先是一怔,随即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越笑越是欢畅,最后直笑得伏在引枕上,肩头微微发颤。
“我这弟弟……我这不成器的弟弟,”她好容易止住笑,抬起笑出泪花的眼,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揶揄,“竟还有这等本事?能入了朝瑰公主的青眼!这可真是……安家祖坟冒了什么青烟!”
甄嬛见她笑得开怀,也抿唇笑道:
“想必是模样生得好,像你。你们安家的儿女,皮相上定是没得挑的。”
“姐姐可别抬举他,”安陵容嗤笑一声,将信纸交还给甄嬛,“他哪及得上我半分?不过是占了身为男儿,能在草原上抛头露面的便宜罢了。”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极有趣的事,眼波流转间尽是讽意,“姐姐不知,我父亲先前为了他,简直是操碎了心。整日求爷爷告奶奶,指望着我在宫中使力,务必为他求娶一位高门贵女,仿佛不如此便辱没了安家的门楣一般。”
她慢条斯理地拈了个蜜饯吃了,又拿起绢子擦了擦指尖,声音轻快:
“这下可好,可是如了他的愿了。准噶尔部的大也可敦,这身份,这权势,岂是京中那些空有架子的公侯小姐能比的?这才是真正攀上了高枝儿呢!”
甄嬛见她越说越促狭,忍不住伸指虚点了点她:
“你呀,这张嘴真是越发不饶人了。好歹是你亲弟弟。”
“亲弟弟?”
安陵容挑眉,唇边笑意未减,“正是亲弟弟,我才替他高兴呢。能给大也可敦做帐中英杰,不比在京城哪个府里做个窝囊女婿强上百倍?这可是实打实的显赫,父亲若知晓,怕是要欢喜得连夜开祠堂告慰祖宗了。”
窗外,北风卷着雪沫,呼啸而过,更衬得这一室暖香,笑语嫣然。
王德禄躬身进来回话时,声音都绷得紧紧的:
“娘娘,绮春园那边……太后娘娘怕是不好了,惠妃娘娘传谕,召六宫嫔妃即刻前往。”
方才谈及准噶尔趣事的些许轻松,瞬间荡然无存。
安陵容与甄嬛即刻起身,宫人已手脚麻利地为她们换上素净的常服,拆去鲜亮钗环,只余几点银饰或素玉。
舆轿在雪中疾行,直奔绮春园。
安陵容端坐轿内,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冰雪覆盖的亭台楼阁,心中并无多少悲戚,反而有些漠然。
这两世为人,她与太后这位大清最尊贵的女人,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情分。
清朝宫廷向来讲究“晨昏定省”,妃嫔需每日清晨先至皇后宫中汇合,再由皇后率领,一同前往太后寝宫请安。
只是当今太后素来体弱喜静,不耐烦这些虚礼,早已免了日常的晨省。
上一世是她人微言轻,够不着慈宁宫的门槛。
这一世,她连敷衍都觉懒怠。
生身母亲她尚不能承欢膝下,又何必在这深宫里,对着别人的母亲表演那孝心?
更何况,这位乌雅氏的太后,何尝有一日真正公允过?
她永远是乌拉那拉氏的姑母,是皇后的靠山。
若非她在时时看顾,处处回护,皇后那些伤天害理、沾染血腥的勾当,又岂能一次次轻易遮掩,让她至今仍能安稳地坐在凤座之上?
想到那些无声无息就没了的孩子,那些骤然离世的妃嫔,安陵容胃底便泛起恶心。
太后为了乌拉那拉氏,每一次默许,每一次偏袒,底下便是无数人的血泪甚至性命。
如今她去了,这后宫,倒是能透口干净气了。
思绪流转间,绮春园已到。
园内气氛肃杀,宫人皆屏息凝神,面带惶然。
踏入太后寝殿,药石无效的衰败气息混合着名贵熏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眉庄跪在榻前,紧紧握着太后枯槁的手,泪落不止,她长久侍疾,情分或许不同。
安陵容垂着眼帘,姿态恭谨,完美地扮演着一位忧心忡忡的贵妃。
一个念头已如藤般缠绕而上。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时机稍纵即逝。
她向甄嬛递去一个眼神,二人悄然退至一旁。
“姐姐,”她声音压得极低,“太后病危,国丧在即。你我姐妹协理六宫,虽不敢辞其劳,但丧仪浩繁,二十七日守灵哭奠,风雪严寒,若有丝毫错漏,你我都担待不起。”
甄嬛立刻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语,叹道:
“皇后娘娘虽还在禁足中,但她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女,姑侄至亲,不能侍疾已是憾事,若不能见这最后一面,于太后、于皇后,都是终生憾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