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
他垂眸，看着榻上已然熟睡的苏妩。或许是佛力安抚的效果，或许是终于安心，她睡得很沉，长睫如蝶翼般安静栖息，唇色恢复了些许红润，微微张着，吐出均匀清浅的呼吸。那总是带着狡黠或媚意的眉眼舒展开，显出一种毫无防备的纯净与脆弱。
视线掠过她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心，仿佛在睡梦中仍残留着一丝委屈和痛楚。
还有她无意识攥着他一片僧袍衣角的手，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的睡颜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中。那身水红色的衣裙方才被他换下，此刻她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墨发铺散，更衬得小脸苍白，惹人怜惜。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玫瑰暖香，与他冷冽的檀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暧昧的氛围。
顾衡静静地站在榻边，看了许久许久。
师尊的话语，皇帝狰狞的嘴脸，她受刑时苍白的脸和哭泣的眼，她依赖地偎进他怀里取暖的姿态，还有方才她环住他腰身时那纤细手臂的力度……所有画面在他脑海中纷至沓来，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张恬静却脆弱的睡颜。
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并非源于身体，而是源于心绪的剧烈动荡和压制，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他忽然觉得，那冰冷的蒲团和空寂的佛珠，此刻竟显得如此……遥远而冰冷。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极轻地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传来的温软触感让他的心弦为之一颤。
理智在叫嚣着离开。
但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选择。
他极其缓慢地、近乎小心翼翼地，在榻边坐了下来。床榻因他的重量微微下陷。
睡梦中的苏妩似乎感知到熟悉气息的靠近，无意识地向他这边翻了个身，松开了攥着他衣角的手，却将整个身子更贴近了他，脑袋几乎要枕到他的腿上。
顾衡的身体瞬间僵硬，呼吸都屏住了。
然而，预想中的推开并未发生。
他看着毫无防备、全然依赖着他的她，那冰冷的眸子里，最后一丝挣扎也悄然瓦解。
他最终缓缓躺了下来，动作轻缓得没有惊起一丝尘埃。他侧着身，面对着熟睡的她，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矜持的距离。
但很快，睡梦中的苏妩仿佛本能地追寻热源，又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最终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胸膛上，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僧袍，熨烫着他的皮肤。
顾衡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那轻柔的呼吸，那隔着衣料传来的暖意，那萦绕鼻尖的玫瑰与檀香混合的气息……像最细密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他抬起手，悬在半空，迟疑了许久许久。
最终，那只总是捻动佛珠、结印镇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落在了她单薄的脊背上，虚虚地环住了她。
仿佛拥抱了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在这个拥抱落成的瞬间，一股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安宁感竟取代了所有的纷乱与挣扎，缓缓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充满实感的温暖，与打坐入定时虚无的空寂截然不同。
怀中人细微的呼吸声，成了这寂静佛殿里唯一的、令人心安的韵律。
强烈的疲惫感再次袭来，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
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模糊。
在那令人安心的暖意和气息包裹下，顾衡那总是清明冷澈、时刻持戒的心神，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他闭上眼，下颌无意识地轻蹭着她的发顶，将她更紧地、却又极其温柔地拥入怀中。
如同交颈而眠的鸳鸯。
沉沉睡去。
这一次，没有清心咒，没有佛号，只有怀中真实的温暖和彼此交织的呼吸。
佛殿寂寂，烛泪悄滴。
那串被暂时搁置的深色佛珠，静静躺在蒲团边，默然注视着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
苏妩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心感中醒来的。
不同于以往在冰冷地面或独自在床榻上醒来，这一次，周身都被一种沉稳的热度包裹着，鼻尖萦绕着那清冽又令人心安的冷檀香，甚至能听到耳边传来有力而平稳的心跳声。
咚……咚……
规律，沉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依靠。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素白的僧袍衣料，以及衣料下紧实温热的触感。她愣了几秒，昨夜模糊的记忆才逐渐回笼——她好像……是拉着顾衡给她疗伤，然后……然后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那现在……？
她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都窝在顾衡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而他的一只手臂，正稳稳地环在她的腰间，以一种保护占有的姿态将她搂住。
这个认知让苏妩瞬间彻底清醒了！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他……他居然没有离开？还抱着她睡了一整夜？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生怕惊动了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晨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顾衡沉睡的侧脸上。平日里那总是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淡色的唇瓣微微抿着，褪去了所有冰冷与疏离，竟显出一种难得的柔和与……宁静。
原来这冰山一样的佛子，睡着了竟是这般模样。
苏妩看得有些呆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窃喜、好奇和浓浓依恋的情绪涌上心头。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脸颊。
触感微凉，细腻，却带着活人的温度，与她想象中冰冷坚硬的玉石截然不同。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高挺的鼻梁，描摹着他淡色的唇形……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近乎探索的虔诚和一丝胆大包天的调皮。
睡梦中的顾衡似乎被这细微的触碰惊扰，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环在她腰间的的手臂下意识地收拢，将她更紧地搂向自己。
苏妩猝不及防，整个人彻底埋进他怀里，鼻尖撞上他微凉的僧袍，满是他的气息。
紧接着，头顶传来一声带着浓浓睡意的、低沉沙哑的呓语，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慵懒的温柔：
“别闹……再睡会儿……”
声音含混，几乎是气音，却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入苏妩的心底！
她猛地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顾衡……他……他居然用这种语气说话？！带着宠溺？！带着纵容？！甚至还有一丝……撒娇般的依赖？！
这真的是那个冷面冷心、动不动就让她抄经、念“聒噪”的圣僧吗？！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一动不敢动，乖乖地窝在他怀里，耳朵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那比平时稍快了一些的心跳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顾衡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本能地觉得怀中的“暖炉”不安分，下意识地安抚了一下后，便又陷入了沉睡之中，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
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梦中无意识的呢喃。
苏妩却再也无法平静。
她睁大了眼睛，感受着腰间那坚实有力的手臂，听着头顶均匀的呼吸，整个人仿佛飘在云端，又像是坠入了最甜的蜜糖罐里。
阳光渐渐变得明亮，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之中。
苏妩偷偷地、极慢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顾衡沉睡的容颜。
这一次，她的目光里不再是戏谑和试探，而是染上了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的微光。
她轻轻咬住下唇，抑制住几乎要溢出嘴角的傻笑，最终，还是忍不住，极轻极轻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将自己的脸颊重新贴回他的胸口。
那就……
再睡会儿吧。
她闭上眼，在他令人安心的气息和心跳声中，唇角弯起一个无比甜蜜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