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皇宫,行宫大殿。
管仲原在府中批阅奏章,忽有旨意传来,命其即刻入宫。
传旨太监引路,一路穿廊过殿,无人阻拦。
途中,管仲淡淡开口:“陛下召我,所为何事?”
太监神色微滞,嘴唇轻动,却未吐一字。
管仲不再追问,眉心微拢,目光沉静。
片刻后,二人抵达行宫门前。太监止步,低头道:“陛下在内,管相请进。”
管仲点头,抬步而入。
殿中空寂,无侍从立于两侧,唯见周幽皇独立于案前,身后堆满竹简文书。他背对来人,仰首凝视墙上那幅凤凰浮雕,羽翼张扬,似欲腾空而起。
周人尊火,奉凤为神。
“臣,参见陛下。”管仲躬身行礼。
无人回应。
他维持着姿态,静候。
良久,殿中终于响起声音:“褒姒之事,可是你所为?”
语调平稳,却透出彻骨凉意。
大殿仿佛凝固,连烛火都停止了跳动。
管仲闭目片刻,睁开时神色不变:“是,臣之所为。”
话音落地,周幽皇猛然转身,目光如刀,直刺管仲。
“你可知朕对她倾心已久?为她,朕愿舍一尊九州鼎!你竟将她送往秦国?”
“她本该留在这里,成为朕的人。如今呢?成了秦公子的侧妃!”
“先帝在时,你入我周室,父皇令我敬你如师、待你如父。临终托孤,将江山与朕尽数交付于你。这些年来,朕从未违逆你半分——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自幼我便在你的严苛训导下成长,每一步都被你牢牢掌控,甚至当我遇见心动之人,你也毫不犹豫将她送离!”
“你有何资格如此待我?”
“莫要忘记,你终究只是臣子!”
周幽皇怒目圆睁,胸口剧烈起伏,眼中似要喷出火焰。
他心中的愤恨不止源于褒姒的离去与欺骗,更是在多年压抑之后,对管仲积怨已久的总爆发。
面对咆哮,管仲一言不发,静静立于殿中,任怒潮扑面而来。他不曾辩解,也不曾跪地请罪。
直到声音渐渐沉寂,他才缓缓挺直身躯,抬头望向帝王,目光如古井无波。
“先帝临终前,将陛下与江山交付于臣,守护社稷与君王,便是臣一生之责。”
“陛下所犯之过,臣愿代为承担;朝中纷乱,臣亦可一一平定。可……臣已老了。”
“七十六载春秋已过,黄土埋身不远,余生有限,难以再护大周太久。正因如此,臣不忍见陛下因美色而误前程。”
“如今列国蜂起,环伺如狼,若有一日臣不在人世,仅凭陛下一人,如何扛起这摇摇欲坠的基业?”
话落之际,他轻叹一声,眉宇间尽是难掩的沉重。
周幽皇凝视着眼前这位老臣——那布满沟壑的脸庞、佝偻的背影,恍然发觉,自己竟从未真正注意到他的衰老。
在他记忆里,管仲永远是那个坚不可摧的“仲父”,仿佛只要他在,天下便不敢倾覆,皇位亦稳如磐石。
可此刻他才惊觉,那个曾撑起整个王朝的脊梁,已然弯折。
刹那间,怒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喉头涌上的涩意。
十余年来,此人日夜操劳,为国尽忠,对他更是教养兼备,情同父子。
这份深重的情分,岂是一段儿女私情所能比拟?
怒气褪去后,悔意悄然浮现。他意识到方才言语太过绝情。
犹豫片刻,他迈步走下台阶,走到管仲面前,郑重跪拜行礼。
“仲父,是我错了。”
这一拜,沉重如山。
世间能令天子屈膝者,寥寥无几,管仲却始终位列其中。
“陛下不必如此。您乃九五之尊,万民之上,无人敢受此大礼,臣更不敢当。”
“关于请罪的奏章,臣会尽快呈上。眼下尚有诸多政务待理,请容臣告退。”
说罢,管仲侧身避开,未接此礼。
随即转身离去,步伐缓慢却坚定。
周幽皇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似想唤他留下。
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在空旷大殿中悄然飘散。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管仲之间那曾毫无隔阂的情谊,如今已裂开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
尽管管仲依旧尽职尽责,继续守护大周与周幽皇的承诺,未曾懈怠半分,但两人之间的那份默契与亲近,早已不复从前。
那一日说出的话,太重,太狠,像刀锋划过心口,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
周幽皇瘫坐在地,双肩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满是悔意。
……
秦国的文武科举已然落幕。
这一场选拔为秦汇聚了大批英才,填补了长久以来的人才空缺。
可它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这仅是开端。随着国势蒸蒸日上,未来将有更多贤能之士涌入秦国,投身于这座“大瓮”之中,熔炼成器。
科举结束后,扶苏便立即投入到新的事务中,首要之事便是筹备祭祀。
五月将尽,端午临近,依秦俗需祭告先祖。
在礼乐为纲、尊崇周制的时代,祭祀与战事并列为国家最重之务。
身为太子且代掌国政,主持祭典责无旁贷。
褒姒已有两月身孕。
她是在怀孕约一个月时昏厥,经太医诊治才得知喜讯。自此之后,她被层层温情包围。
芈夫人亲选百名伶俐宫女轮值侍奉,昼夜不息。
嬴政赐下无数珍宝与滋补良品,更直接下令太医院全力护佑。
李丽质每日陪伴左右,寸步不离;扶苏纵然政务繁忙,也必抽空探望数次。
这一切,让她心中暖意充盈。
园中凉亭内,清风微拂,李丽质与褒姒对坐纳凉,数名侍女静立一旁。
褒姒的小腹已悄然隆起,虽尚不明显,却已显出初孕之态。
“天热得愈发厉害了。”
李丽质轻拭额角细汗,望着亭外灼目的日光低声说道。
她素来畏热,而秦国夏日来得迅猛,才六月初,空气已如蒸笼般闷湿难耐。
“姐姐稍待。”
褒姒轻声吩咐侍女,命人取来她早备好的冰镇酸梅汤。
她亲手舀了一碗,递到李丽质手中。
“你从何处得来的冰?我记得王宫并无冰窖?”
李丽质眸光微闪,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