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日子定在皇后寿辰前两日。如同四皇子所安排,宫中果然派来了两位面容严肃、举止一板一眼的老嬷嬷,前来流泉庄教导苏喆“温习”宫廷礼仪。
苏喆表现得极为“配合”,甚至显得有些“笨拙”。行走、叩拜、问安、应对……他刻意在某些细节上表现出生疏和迟疑,需要嬷嬷反复纠正,完美契合了一个“久病离宫、怯于见人”的皇子形象。两位嬷嬷虽不苟言笑,但见他态度恭顺,学习吃力却认真,倒也未曾苛责,只是私下里难免感叹这位七殿下确实被病痛磨去了不少精气神。
礼仪演练间隙,苏喆则抓紧时间,通过沈墨留下的隐秘渠道,最后一次确认江南诸事安排妥当,并叮嘱沈墨,在他离庄期间,所有事务暂缓,以隐匿为上。
寿辰前一日,苏喆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小禄子、贵安、顺才等人的陪同下,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阔别数月的皇宫。他没有回之前的竹韵斋,而是被直接安排在了靠近宫宴举办地“长春宫”的一处僻静偏殿暂住。
再入宫闱,感受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喜庆,往来宫人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小心翼翼。权力中心的气息,比京郊庄园沉重了何止百倍。
当晚,四皇子殷玥竟亲自前来探望。
“七弟,一路辛苦。”殷玥穿着一身杏黄色常服,气度雍容,眉宇间那份志得意满几乎难以掩饰。他拍了拍苏喆依旧单薄的肩膀,语气亲切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关怀,“明日母后寿宴,你只需露个面,磕个头便好,不必紧张。为兄已为你安排妥当。”
“多谢四皇兄费心。”苏喆垂下眼帘,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感激,“小弟久未回宫,心中惶恐,只怕举止不当,失了皇家体面。”
“无妨,有为兄在。”殷玥笑了笑,目光在苏喆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苍白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温和道,“好生歇息,明日再见。”
送走殷玥,苏喆眼神微冷。四皇子此举,看似关怀,实则更像是一种宣示主权——看,即便你离宫静养,一切仍在我的掌控之中。
翌日,皇后寿辰。
长春宫内张灯结彩,觥筹交错,一派皇家气象。宗室勋贵、文武百官依序而至,衣香鬓影,笑语喧阗。皇帝殷邺虽面色仍带倦容,但今日精神似乎好了不少,与皇后并坐主位,接受众人朝贺。
苏喆按照安排,在寿宴正式开始前,由内侍引着,前往内殿向皇后单独叩拜祝寿。
皇后今日身着凤穿牡丹绛红色宫装,头戴九凤衔珠金冠,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她端坐在凤榻上,接受苏喆的跪拜,脸上带着母仪天下的标准笑容,眼神却平静无波,如同深潭。
“儿臣叩见母后,恭祝母后凤体康健,福寿绵长。”苏喆依足礼数,叩首下去,声音不高,带着刻意的气弱。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温和,却听不出什么温度,“听说你在庄子上静养,身子好了些?”
“劳母后挂念,略有好转,只是……仍需将养。”苏喆起身,垂首恭立,不敢与皇后对视。
“嗯,静养是好事。”皇后淡淡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整个过程短暂而程式化,皇后并未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关注或试探,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例行前来尽孝的庶子。但苏喆心中清楚,越是这样平静,越说明皇后对他的“安分”并未完全放心,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安分,只要不影响大局即可。
退出内殿,苏喆被引至外殿宴席中一个极其靠后、靠近角落的位置。这位置符合他“久病、无宠”的身份,也正合他意。他低眉顺眼地坐下,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
他看到四皇子殷玥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位置,与几位重量级宗亲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他看到大皇子坐在稍次的位置,脸上带着惯有的、有些木讷的恭谨;他还看到了一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各自的心思与算计。
宴席开始,丝竹悦耳,歌舞升平。百官依次上前敬酒祝寿,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苏喆只是默默吃着眼前几样清淡的菜肴,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仿佛与这喧嚣格格不入。
然而,就在一场精彩的胡旋舞结束后,意外发生了。
一名捧着寿礼清单的内侍,在唱喏到“四皇子殿下敬献东海珊瑚树一株,高六尺,色如凝血,乃祥瑞之兆”时,许是过于紧张,脚下竟一个趔趄,手中捧着的锦盒脱手飞出!那锦盒里盛放的,正是清单旁用作象征的一小块珊瑚碎片!
眼看锦盒就要砸向御座方向,虽然不可能伤及帝后,但在寿宴上出现如此失仪之事,已是大大不吉!那内侍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电光火石之间,坐在靠前位置的殷玥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呵斥,却见坐在角落的苏喆,仿佛受惊般猛地站起,身体似乎因虚弱而晃了一晃,恰好挡住了那飞溅过来的锦盒轨迹。锦盒“啪”地一声,撞在苏喆身前的案几边缘,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并未损坏,但里面的珊瑚碎片却滚落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过来!
苏喆脸色煞白(这次倒有几分真实,他被这突发状况惊了一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形摇摇欲坠。
“七弟!”四皇子殷玥反应极快,立刻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不悦”,“你没事吧?怎如此不小心!”他这话看似关心苏喆,实则将“不小心”的由头引到了苏喆身上,暗示是苏喆突然起身才导致了这场小混乱。
立刻有内侍上前扶住苏喆,捡起珊瑚碎片。
皇帝皱了皱眉,显然对这场意外有些不快。皇后则依旧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扫了苏喆一眼,又看了看那吓得魂不附体的内侍和出面“圆场”的四皇子。
苏喆在内侍的搀扶下,喘息着向御座方向请罪:“父皇,母后……恕罪……儿臣……儿臣一时头晕,惊扰圣驾……”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配合着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虚弱的体态,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真的病弱不堪,受不得惊吓。
皇帝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罢了,既是无心之失,且退下歇息吧。”他显然不想因为这点小事破坏了寿宴气氛。
“谢父皇……”苏喆由内侍扶着,颤巍巍地行了一礼,然后在小禄子的接应下,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迅速离开了长春宫。
一出宫殿,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喧嚣与目光,苏喆才缓缓直起腰,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
刚才那一幕,看似是他受惊失态,实则是他在那电光火石间做出的最佳选择。他必须立刻起身,用自己的“病体”挡住那飞出的锦盒,将一场可能牵连甚广的“寿宴失仪”事件,转化为一次无足轻重的“病弱皇子受惊”。如此一来,既避免了皇帝皇后深究那内侍乃至背后可能存在的纠葛,也再次在所有朝臣宗亲面前,强化了他“孱弱无能、不足为虑”的形象。
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捕捉到,在他“受惊”时,四皇子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并非全然关切的复杂神色。那里面有审视,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回到暂住的偏殿,苏喆屏退左右,只留小禄子一人。
“殿下,您刚才可吓死奴才了!”小禄子心有余悸。
苏喆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无妨。经过此事,我们或许……可以更早回庄子了。”
果然,没过多久,四皇子便派人传来口信,言道七殿下既身体不适,便不必再参与后续宴饮,可在宫中再歇息一晚,明日即可返回流泉庄静养。
目的达到。
苏喆站在偏殿的窗前,望着长春宫方向依旧通明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乐声。
这次回宫,虽只短短一日,却像在刀尖上走了一遭。他再次确认了自己在这盘棋中的位置——一颗看似无用,却也因此得以存活的弃子。
但同时,他也看到了四皇子那看似稳固的权位之下,潜藏的危机。今日那内侍的“意外”,当真只是意外吗?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一枚沈墨之前送来、据说有宁神之效的冷玉。
京城的水,越来越深了。
他还是尽快回到他的流泉庄,继续做那个“潜心医术”的七皇子为好。
至于这宫里的风浪,暂且让那些弄潮儿们去搏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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