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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七,岁末的寒风裹挟着细雪,扑打着太学明堂的窗棂。

堂内却热气蒸腾。

三百余名太学生整齐跪坐在席上,青色的学子袍在炭火映照下泛着微光。他们大多年纪不过二十,面庞上还留着未脱的稚气,但眼中却燃烧着某种炽热的东西——那是混杂着激动、紧张、以及跃跃欲试的光芒。

郭泰跪坐在第一排,双手紧握成拳,搁在膝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在出汗,心跳得像是要撞出胸膛。这个来自并州太原郡的寒门子弟,去年才因通晓《九章算术》被特招入太学格物院,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明堂正前方的高台上,站着三个人。

中间是尚书令卢植,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衣,但腰间佩着银印青绶,代表着尚书台的权威。左侧是太学祭酒蔡邕,须发皆白,面容肃穆。右侧却是个让人意外的身影——典军校尉曹操,一身黑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手按佩剑,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堂下学子。

“诸生。”

卢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堂内瞬间寂静,只余炭火噼啪。

“今日召尔等至此,非为讲经,非为辩义。”卢植缓缓走下高台,步履沉稳,“乃有一事,关乎国运,关乎民生,更关乎尔等平生所学能否致用。”

他走到学子们中间,目光从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掠过。

“陛下新政,度田定等。此事之重,前日朝会已明告天下。然天下田亩亿兆,官吏有限,豪强阻挠,非有新生之力、清白之身、忠贞之心者襄助不可。”卢植停下脚步,正好站在郭泰面前,“故陛下特旨:于太学诸生中,择优选派,任为‘度田见习吏’,分赴各州郡,协助清丈田亩、核定等次。”

堂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郭泰感到身边的同窗呼吸都粗重了。见习吏!虽是临时职役,但这是直接参与国政,是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实践机会!

“然——”卢植的声音陡然转厉,“此行非游学,非镀金。乃入虎穴,履薄冰!”

他转身走回台前,从案上拿起一件物事。

那是个半尺见方的木夹,以桦树皮为面,桐木为骨,做工精细。卢植将其打开,内里是层层叠叠的素纸,每页纸上都印着统一的表格:田主姓名、田亩位置、东西广、南北袤、土色分类、质地描述、水源状况、初定等次、复核意见……林林总总,竟有二十余项。

“此乃将作监特制的‘度田勘验册’。”卢植高举木夹,“尔等每人将配发一册,并铜矩尺一把、罗盘一枚、算筹一束。所有勘验数据,需当场记录,墨迹需用特制药水固色,防止篡改。每册编号,与持册人籍贯、姓名绑定,若有遗失、损毁、涂改,重罪论处!”

堂中气氛陡然肃杀。

曹操此时上前一步,接过话头:“诸生或许以为,此行不过是丈量田亩、填写表格。”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本官告诉你们——你们要面对的,是隐瞒田产、焚毁田契的豪强;是阳奉阴违、收受贿赂的胥吏;是可能突然从田间窜出的恶犬,甚至是冷箭!”

有几个学子脸色白了。

“怕了?”曹操目光锐利,“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回你们的书斋,读你们的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将来或许也能谋个一官半职。”

没有人动。

郭泰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学生敢问曹校尉,若遇阻挠威胁,该当如何?”

曹操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问得好。第一,持册即持法。尔等虽为见习,但代表的是朝廷度田令,是尚书台政令。遇阻挠,可亮明身份,宣示法令。第二,每三人为一组,配羽林卫两人护卫——他们是本官从军中挑选的好手,既能护你们周全,也能教你们些防身本事。”

他拍了拍手。

明堂侧门打开,六十名身着皮甲、腰佩环首刀的军士鱼贯而入,分列两侧。他们沉默如铁,眼神锐利,浑身散发着沙场气息。

“第三,”曹操的声音冷了下来,“若遇武装抗拒、暴力袭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护卫可当场格杀。尔等需立即记录事发时间、地点、人物,以飞鸽急报所在郡县及洛阳。朝廷大军,旬日即至!”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

堂中学子有的振奋,有的惊恐,更多的则是紧紧抿着嘴唇,眼中光芒闪烁。

蔡邕此时缓缓开口:“尔等皆读圣贤书,当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度田均赋,乃固本之策。此行艰难,然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望尔等不忘初心,持正守节,以所学报效国家。”

他深深一揖。

三百学子齐齐俯身还礼。

郭泰抬起头时,眼中已没了犹豫,只剩下坚定。他来自边郡,见过豪强兼并、百姓流离。他苦读算学,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为这天下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吗?

机会,就在眼前。

正月十六,雪霁初晴。

郭泰带着他的小组,站在了颍川郡阳翟县郊外的一片田畴前。

同组两人,一个是来自荆州的徐庶,字元直,年方十九,通晓律法,言辞犀利;另一个是青州人王修,字叔治,虽只十七岁,却沉稳老成,精于文书。护卫他们的两名羽林卫,一个叫张辽,雁门人,寡言少语;另一个叫高顺,并州人,郭泰的同乡,眼神冷峻如刀。

五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深灰色棉袍——这是尚书台特发的“度田吏服”,料子普通,但厚实御寒,袖口收紧便于行动。每人腰间挂着桦皮书夹、铜尺、算筹袋,背后还背着简单的行囊。

“就是这里了。”郭泰翻开书夹,对照着阳翟县户曹提供的草图,“阳翟县东乡,第三亭,李氏族田。册载田亩一百二十顷,报为‘中中田’。”

徐庶眯眼望向眼前这片田野。雪后的田地一片白茫茫,但隐约可见田垄的轮廓,阡陌纵横,规模不小。“一百二十顷……按九等法,若真是中中田,岁该纳粟——”他心算极快,“两千四百石。但据卢尚书所言,颍川此类田,实际亩产应在一石五斗至一石八斗之间,中中田标准定为一石六斗算公平。可若他们虚报为高产……”

“那就是偷税。”王修接口,已在书夹上开始记录基本信息。

张辽和高顺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田野寂静,远处有几个农人模样的身影在观望,但不敢靠近。

“走吧,去田头看看。”郭泰率先踏进田埂。

雪深没踝。五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田中央。郭泰蹲下身,扒开积雪,抓起一把泥土。土色褐黄,质地不算特别细腻,但也不砂不粘。他按照卢植培训时教的方法,将土握成团,然后从齐胸高度松手。

土团落地,散成几块,但没有完全粉碎。

“握之成团,坠地可散。”郭泰自语,“符合‘壤土’特征。但……”他又抓了不同位置的几把土,发现颜色和质地略有差异,“这片田不是均质的。靠近水渠的土更黑更润,远处的偏黄偏干。”

“水源呢?”徐庶问。

王修已经跑到田边的一条水渠旁。渠宽约三尺,但此时是冬季,水流很小,近乎干涸。他仔细观察渠壁,发现青苔痕迹只在下半部分,上半部分干燥开裂。“这条渠,丰水期水面最多到渠深六成。而且……”他指着渠对岸,“你们看,对岸的田明显地势更低,水会先往那边流。这片田在高处,抢水不易。”

高顺突然开口:“有人来了。”

众人抬头,见远处田埂上走来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绸缎棉袍、头戴皮帽的中年人,面皮白净,留着短须,身后跟着几个像是管事和家仆。

“诸位可是朝廷派来的度田吏?”中年人隔着十几步就拱手,笑容满面,“在下李通,是这片田的主人。天气寒冷,诸位辛苦,不如先到庄上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很客气,但郭泰注意到,李通的目光在他们腰间的书夹上扫过时,瞳孔微微一缩。

“李公客气。”郭泰起身还礼,不卑不亢,“公务在身,不敢叨扰。我等奉命勘验田亩,核定等次,还请李公行个方便。”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通笑容不变,示意手下人退开些,“诸位需要如何勘验?李某定当配合。”

“先请李公出示田契,核对亩数、四至。”徐庶上前一步,语气平和但透着公事公办。

李通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展开。确实是盖着县衙大印的田契,写明“田一百二十顷,东至小河,西至官道,南至张氏田,北至丘陵”。

郭泰对照草图,大致吻合。但他留了个心眼:“李公,这一百二十顷,是实际丈量所得,还是……”

“自然是丈量过的!”李通拍胸脯,“三年前县里统一造册时,专门派人量过。诸位若不信,可以重新丈量,只是这百顷田地,要全部丈完,怕是得十天半月啊。”话里话外,透着“你们量不过来”的意思。

郭泰与徐庶对视一眼。

出发前,卢植专门叮嘱过:豪强最常见的伎俩,一是虚报田亩数,将山坡、河滩等非耕地计入;二是混淆田界,侵占邻田或公田;三就是利用面积巨大,耗时间,让度田吏知难而退。

“不劳李公费心。”郭泰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特制的麻绳——这是陈墨监制的“丈田绳”,每十丈一个标记,用的是浸油后反复捶打的麻,伸缩极小。“我等自有方法。不过在此之前,需先根据土壤、水源,初步定等。”

他不再理会李通,转向王修:“叔治,记录。位置:阳翟东乡三亭。田主:李通。开始勘验土壤样本。”

王修立刻打开书夹,研墨提笔。

郭泰在田里按“品”字形选了九个点,每个点都扒雪取土,仔细观色、捻搓、甚至尝味。徐庶则去查看水渠的源头、走向,以及与其他田地的关系。张辽和高顺一左一右,隐隐将李通等人隔在外围。

李通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了。

他没想到这几个年轻人如此认真,手段如此专业。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个书夹——每项记录都分门别类,还有复核栏,根本不像以前那些可以随便糊弄的胥吏。

半个时辰后,初步结论出来了。

“土壤综合评定:壤土偏埴,肥力中等,但分布不均。水源评定:渠灌,但地势偏高,抢水能力弱,评定为‘可灌偏下’。”郭泰大声宣布,让王修记录,“根据《田亩九等法》试行细则第三章第五条,结合颍川郡中田亩产基准,此田初定为——中下田。”

“什么?!”李通终于绷不住了,失声叫道,“中下田?这明明是上好良田!诸位是不是看错了?这……这定等也太低了吧!”

“李公莫急。”徐庶走过来,语气依然平静,“定等有依据。第一,土壤不均,部分区域偏粘,影响透气。第二,水源不占优,旱年可能缺水。第三,我等观察到田中有不少‘重茬’迹象——这块田是否连续多年种粟,未轮作养地?”

李通噎住了。重茬减产,这是老农都懂的道理,但他为了多收租,确实让佃户连年种粟。

“按中下田标准,亩产基准一石四斗。”郭泰补充,“比李公原先报的‘中中田’亩产一石六斗,每顷少纳粟二十石。百顷,便是两千石。李公,这其实是替你减负了。”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出你原先可能虚报产量偷税,又给了台阶:现在定低等,你反而少交粮。

李通脸色变幻,最终挤出一丝笑:“是……是李某不懂。诸位专业,专业。”但他眼神深处的不甘,谁都看得出来。

“接下来,需要丈量实际亩数。”郭泰拿起丈田绳,“请李公派人,从东界开始拉绳。”

李通嘴角抽了抽,但还是示意管家带人帮忙。

丈量的过程繁琐而漫长。郭泰负责读数,王修记录,徐庶监督防止作弊。张辽和高顺则警惕着四周。直到日头偏西,才量完不到三分之一。

“今日天色已晚。”郭泰看着西沉的太阳,“明日继续。另外,李公,田契上写北至丘陵,但我等观之,北面那片缓坡似也被开垦了?那是否也算在田亩内?”

李通心头一紧。那片坡地是他三年前悄悄开垦的,没入册,也没纳税。

“那……那是荒坡,种不了什么,就没算。”他强笑。

“是否可耕,需勘验后定。”郭泰记下一笔,“明日一并丈量。”

当晚,五人住在阳翟县驿馆。房间里,炭盆烧得正旺。

“这个李通,有问题。”徐庶一边整理今日记录,一边说,“他听说要重丈时,眼神慌乱。尤其是提到北面山坡时,他手抖了。”

王修点头:“还有,他田里佃户,我们远远看着时,他们不敢靠近。李通的人一出现,他们就躲开。我借口找水喝,接近一个老农,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田是东家的,我们只管种’。”

郭泰沉吟:“卢尚书说过,度田最难的不是测量,而是人心。李通只是阳翟中等豪强,尚且如此。那些真正的大族……”

话音未落,驿馆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张辽和高顺瞬间起身,手按刀柄。郭泰等人也警觉起来。

喧哗声很快平息。过了一会儿,驿丞敲门进来,脸色有些不安:“几位吏员,刚……刚才有人往驿馆门口扔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

驿丞递上一个布包。高顺接过,谨慎地打开。

里面是十枚金灿灿的五铢钱,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

“行个方便,自有厚报。”

没有署名。

房间里一片死寂。

“收买。”徐庶冷笑,“手段真糙。”

郭泰拿起一枚金钱,在灯下细看。钱是真的,而且是新铸的“昭宁五铢”,成色极好。十金,对于他们这些寒门学子来说,是一笔巨款。

“怎么办?”王修看向郭泰。

郭泰沉默片刻,将金钱放回布包,递给驿丞:“原物放在驿馆门房,写明‘无名之赠,不敢受,请原主取回’。若无人取,三日后交县衙充公。”

驿丞应声退下。

张辽忽然开口:“今夜需值夜。我和高顺轮换。”

郭泰知道,这不是小题大做。这十金是试探,也是警告。若他们收了,后面会有更多“方便”;若他们不收,那么接下来可能就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什么了。

“有劳二位。”郭泰郑重拱手。

夜深了。

郭泰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窗外寒风呼啸,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他想起离家时母亲的叮嘱:“泰儿,朝廷用你,是看得起咱。做事要对得起良心,别学那些贪官污吏。”

又想起卢植在明堂上的话:“此行非游学,乃入虎穴。”

虎穴……

他翻了个身,手碰到枕边的桦皮书夹。冰凉的木质让他清醒了些。

这只是开始。阳翟一县,像李通这样的豪强还有多少?整个颍川郡呢?整个天下呢?

他们这三百学子,就像三百颗火种,被撒向九州。有的或许会被风吹灭,有的或许会点燃荒原。

而他郭泰,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这颗火种,烧得更旺,照得更亮。

隔壁传来张辽和高顺低低的交谈声,那是并州家乡的方言,让郭泰感到一丝温暖。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还有更硬的仗要打。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阳翟县城另一端的李府书房里,李通正对着一个黑影躬身。

“那几个小子,油盐不进。”李通咬牙切齿,“尤其是那个带头的郭泰,眼睛毒得很,连北坡都注意到了。”

黑影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只传来低沉的声音:“郭泰……并州来的寒门。查过了,家中只有老母,无甚背景。”

“那要不要……”李通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愚蠢!”黑影呵斥,“杀朝廷吏员,你想被灭族吗?曹操的骑兵就在三百里外驻扎,正愁没借口杀人立威!”

李通冷汗涔涔:“那……那怎么办?北坡那三十顷地要是被查出来,光是偷税的罚金就能让我倾家荡产!”

黑影沉默良久。

“郭泰不能动,但他身边那两个人呢?那个叫徐庶的,母亲好像住在荆州吧?还有那个王修,似乎有个兄长在青州为吏?”

李通眼睛一亮。

“记住,做事要干净。”黑影起身,声音冰冷,“度田是国策,硬顶是死路。但让几个毛头小子‘知难而退’,方法多的是。关键是……”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寒风灌入,吹得烛火摇曳。

“让他们自己离开。”

黑影消失在夜色中。

李通站在书房里,看着桌上那盏将熄的灯,脸上渐渐浮起狠色。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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