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从窗棂缝隙钻进来,吹得案头的竹简哗啦作响。
卢植却浑然未觉。
他伏在长案前,左手按着摊开的《禹贡地域图》,右手执笔在素绢上勾画。烛火将他清癯的面容映在墙上,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短短旬日间,这位尚书令竟似老了十岁。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烧着的火,却比铜灯里的火焰还要亮。
“大人,已是子时三刻了。”侍立在侧的年轻书佐轻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不忍。
卢植抬起头,这才感觉到脖颈僵硬如铁。他缓缓直起身,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奉孝,去将西厢第三架上的那几卷《汜胜之书》取来。”
“可是大人——”
“取来。”卢植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名叫郭嘉的书佐只得躬身退下。这个十七岁的颍川少年,是荀彧半月前特意推荐来的,说是“虽年少,然见识卓异,或可佐大人理清田制”。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卢植确实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罕见的机敏,只是性子跳脱了些,还需打磨。
脚步声在空旷的秘阁中回响。
卢植揉着眉心,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素绢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最上方是五个墨迹未干的大字:田亩九等法。
下面是详细的分等依据:
上上田:膏壤,色黑如漆,握之成团,散之如粉,水源充沛,亩产粟三石以上。
上中田:壤土,色黄而润,耕之松软,旱涝保收,亩产粟二石五斗至三石。
上下田:坟土,色赤而粘,需精耕细作,亩产粟二石至二石五斗……
一行行,一款款,皆是他这半月来翻阅古籍、咨询老农、实地勘察所得。可越是深入,他心头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田分九等,税亦九等。”卢植喃喃自语,提笔在另一张绢上写下,“此乃均平赋役之基,亦为抑兼并、安民生之要。然——”
他的笔尖顿住了。
“然天下田土千差万别,岂是区区九等可以概之?”身后传来年轻的声音。
卢植没有回头:“奉孝,书取来了?”
“取来了。”郭嘉将三卷厚重的竹简放在案边,却不离开,反而凑近看了看绢上的文字,“大人所虑,可是各州郡土壤、气候、水利差异太大,同一等田在冀州与在扬州,产出可能天差地别?”
卢植终于转过身,打量着这个眼神明亮的少年:“你如何知道?”
“学生这几日随大人整理各郡上报的田册,发现同样报为‘中田’者,南阳郡亩产可达一石八斗,而太原郡仅一石二斗。”郭嘉说得流畅,“若按同一等征税,并州百姓必觉不公。若分州郡另定标准,则朝廷法度难以统一,易生混乱。”
卢植眼中闪过赞赏:“继续说。”
“学生以为,九等之法,当为纲。”郭嘉胆子大了起来,“朝廷定下九等的核心标准——土色、质地、肥力、水源。此为天下通行之纲。而后,各州郡乃至各县,可在此纲之下,根据本地实际,微调等次对应的具体亩产标准。譬如并州之‘上田’,亩产标准或只等同于豫州之‘中田’。但等次之名不变,税赋比例不变。”
“好一个‘纲目之别’!”卢植拍案而起,连日疲惫一扫而空,“奉孝,你此言点醒了老夫!九等是名,各地实际产出标准是实。名实之间,需留弹性!”
他在阁中踱步,语速越来越快:“不止如此。同一块田,精耕与粗放,产出不同。勤者当奖,惰者当警。九等法中,还需加入‘人功’这一条——连续三年增产者,可请官府复核,酌情升等;连续荒废者,则要降等!”
郭嘉听得眼睛发亮:“如此一来,不仅是度田清丈,更是劝课农桑!”
“正是!”卢植回到案前,提笔疾书,“还有,新垦荒地,头三年当降等征税,以资鼓励。瘠薄之地,经改良土壤、兴修水利而变膏腴者,五年后重新定等……”
烛火噼啪。
一老一少,在这深夜的秘阁中,将那张素绢写得越来越满。窗外寒风呼啸,室内却热气蒸腾,那是思想在碰撞,是关乎亿万民生的大计在一点点成型。
直到东方既白。
卢植写完最后一条,掷笔于案,长舒一口气。素绢上已是密密麻麻,但条理清晰,逻辑严整。他看向郭嘉,少年眼中布满血丝,却精神亢奋。
“奉孝,你今日之功,当记一笔。”
“学生只是拾大人牙慧。”郭嘉难得谦虚,随即又露出那种跳脱的笑容,“不过大人,此法虽妙,推行起来却难。各郡县官吏,有多少人能真正懂农事?有多少人不会借此上下其手?九等之评,若成了贪腐之阶,则良法反成恶政。”
卢植的笑容敛去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寒风灌入,吹得他宽大的衣袖鼓荡。远处宫墙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那是皇权,是力量,也是责任。
“所以需要他们。”卢植轻声说。
“他们?”
“御史暗行。”卢植关窗转身,目光如刀,“九等法定,暗行四出。凡定等不公、受贿舞弊者——无论县令、郡守,还是豪强、书吏,皆以度田舞弊罪论处,重者可斩。”
郭嘉倒吸一口凉气。
他忽然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套田亩分等的技术标准,更是一张巨大的网——一张将地方官吏、豪强大族、甚至普通书吏都笼罩其中的法网。度田是网,九等法是网上的刻度,而御史暗行,就是收网的手。
“陛下……”郭嘉喃喃。
“陛下要的,是一个清清楚楚的天下。”卢植走回案前,开始整理那些写满字的绢帛,“田亩多少、等次高低、赋税几何,都要清清楚楚。唯有清楚,才能公平。唯有公平,才能长久。”
他将绢帛卷起,用丝带系好。
“走吧,奉孝。今日朝会,该让诸公看看这‘九等法’了。”
辰时三刻,尚书台正堂。
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寒意。
卢植站在巨大的木制沙盘前——这是陈墨带人赶制出的“天下田亩概貌盘”,虽粗糙,但山川脉络、州郡分野一目了然。沙盘上插着数十面小旗,赤色代表已初步完成度田的郡,黄色代表正在进行,黑色代表阻力巨大。
黑色的小旗,在冀州、豫州、青州插得最多。
“诸公请看。”卢植的声音在堂中回荡,他手中拿着一根细木棍,指向沙盘,“自《度田令》颁行至今三月,天下十三州,进度参差。司隶、凉州、并州北部,因去岁已行屯田,田册相对清楚,进展最快。扬州、荆州、益州,地广人稀,豪强势力稍弱,也在推进。”
他的木棍移向冀州:“唯此三州——冀、豫、青,自古富庶,豪族盘根错节,兼并最为严重。据各郡奏报及暗行密呈,抵制手段层出不穷:有焚毁田籍者,有胁迫佃户不得实言者,有贿赂官吏篡改数据者,更有甚者……”
他顿了顿,堂中鸦雀无声。
“更有甚者,私聚部曲,加固坞堡,公然宣称‘田乃祖产,朝廷无权过问’。”
“哗——”堂中响起一片低议。
端坐主位的荀彧面色平静,只是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一下。议论声立刻平息。
“卢尚书,”开口的是坐在左首的杨彪。这位太尉如今虽被架空,但资历声望仍在,他的话仍有分量,“豪强抵制,固然不当。然则,度田之法是否过于急切?光武皇帝时,亦曾行度田,最终不了了之。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啊。”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这事儿前人干过,干不成,你现在硬干,怕要出乱子。
卢植看向杨彪,拱手道:“杨公所言极是。正因有光武朝之前鉴,此次度田,陛下与尚书台才思虑更周。”他展开手中的绢帛,“此乃下官与同僚拟定的《田亩九等法》及配套细则,请诸公过目。”
绢帛在诸尚书、郎官手中传阅。
堂中响起翻动绢帛的声音,间或有倒吸凉气之声。
太详细了。详细到土壤分黑、黄、赤、白、青五色,质地分膏、壤、坟、埴、垆五类,肥力分上、中、下三级,水源分充沛、可灌、不足、无四等。每一项都有具体描述,甚至附有简单的辨识口诀。
“这……这如何实现?”有人忍不住问,“难道要让各县令、啬夫都成了农事大家?”
“所以需要培训。”接话的是荀彧。他不知何时已走到沙盘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已准奏:自明岁开春,各郡需选派精通农事之老农、干吏,分批次至洛阳,由大司农署会同卢尚书,进行为期一月的‘度田定等专训’。受训合格者,归郡后再训县吏。层层传导,务求人人懂法、人人会判。”
堂中又是一静。
这一手太狠了。不只是定法,还要育人,要把朝廷的标准,硬生生塞进地方官吏的脑子里。
“即便如此,”杨彪缓缓道,“各地情况千差万别,同一等田,产出不同。若按同一标准征税,苦乐不均,民必有怨。”
“杨公虑得是。”卢植早有准备,“故九等之法,乃是纲。”他详细解释了昨夜与郭嘉讨论的“纲目之别”,即朝廷定九等之名与核心标准,各郡县可根据实际亩产中位数,微调各等对应的具体石数。但等次比例、升降规则,必须全国统一。
“如此一来,”卢植总结道,“名实相副,因地制宜。既保朝廷法度统一,又兼顾地方实际差异。”
堂中许多官员不由得点头。这一套设计,确实考虑了极多细节,堵住了很多可能被钻的空子。
但杨彪的脸色却更沉了。
因为他听出了弦外之音:这套体系越精密,对执行者的要求就越高,对偏离标准的容忍度就越低。而那些“偏离”,往往就是地方豪强与官吏勾结的空间。
“卢尚书思虑周详。”杨彪最终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如此浩大工程,所需钱粮、人力、时间,恐非小数。眼下北疆鲜卑虽暂退,西羌不稳,国库……”
“国库充足。”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皆惊,回头望去。
只见曹操一身黑色朝服,外罩玄色大氅,正踏雪而入。他先向荀彧、卢植等人行礼,然后转向众人,嘴角带着一抹锐利的笑:“去岁平定黄巾,抄没逆产。今岁整顿盐铁,增收商税。加上糜竺的西行商队带回的第一批利润——荀令君,可否告知诸公,如今大司农署库中,存钱几何?存粮几何?”
荀彧报出一串数字。
堂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那个数字,几乎是桓灵以来国库最充盈时的三倍。
“有钱,有粮,有陛下圣断,有诸公智慧,”曹操的目光扫过堂中众人,尤其在杨彪脸上停留了一瞬,“还有十万枕戈待旦的新军。下官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阻止这利国利民的度田大业。”
他话里的锋芒,几乎不加掩饰。
杨彪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荀彧适时开口:“曹校尉所言,正是陛下心意。度田、定等、新政,此乃国策,决不可动摇。诸公当同心协力,共克时艰。”他顿了顿,“卢尚书,九等法细则,今日便呈报陛下御览。若无不妥,即刻以尚书台令发往各州郡,命其遵照执行。同时,御史台暗行各部,需加大对度田过程的监察,凡舞弊、抵制、拖延者,无论身份,严惩不贷。”
“诺!”卢植、曹操等人齐声应道。
议事散去。
卢植和曹操并肩走出尚书台。雪已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卢公,”曹操低声道,“杨文先(杨彪)今日之言,看似就事论事,实则……”
“实则代表了很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卢植接口,呼出的白气在寒冷中迅速消散,“他们怕。怕田亩清楚之后,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无所遁形。怕九等法定,他们再也无法利用田税模糊上下其手。更怕……怕陛下借此,将触角伸到每一个乡、每一个亭。”
曹操冷笑:“怕就对了。陛下要的,就是让他们怕。”他看向卢植,“不过卢公,你这九等法,确实精妙。只是我有一虑。”
“孟德请讲。”
“法再妙,终须人行之。”曹操目光幽深,“各郡县那些官吏,有多少是真心为公?有多少是阳奉阴违?甚至……有多少已经收了豪强的钱,准备在定等时做手脚?九等九等,在他们手中,可能变成敲诈勒索的九个台阶。”
卢植沉默片刻:“所以需要剑。”
“剑?”
“御史暗行是明剑,悬在官吏头上。”卢植缓缓道,“但还需要一柄暗剑。”
曹操挑眉。
“百姓。”卢植吐出两个字,“九等法要简单到让普通农夫也能听懂大概。自己的田被定为几等,为什么定这个等,相邻的田又是几等,要让他们心里有本账。官吏豪强若勾结舞弊,欺上瞒下容易,欺瞒朝夕相处的邻里却难。一旦民疑,则暗行可查;民举,则证据易得。”
曹操怔住了,良久,抚掌大笑:“妙!妙啊卢公!让百姓成为无数双眼睛,让乡议成为无形的监牢!此乃阳谋中的阳谋!”
笑声在雪地里传得很远。
但卢植脸上并无笑意。他望着宫城方向,低声道:“只是这柄剑,用起来也要小心。民情若被煽动,或被利用,反伤自身。度田一事,须快、准、稳。快则不给对手反应之机,准则不出冤错,稳则不引发民变。”
“所以需要他们快些定出细则。”曹操收敛笑容,“卢公,我麾下有些士卒,出身农家,对田间事熟悉。若需人手实地验证九等法是否可行,我可调派。”
卢植眼睛一亮:“如此甚好!孟德,你真是解了我一大难题!”
两人边走边谈,细则越来越多。如何选试点?如何培训?如何复核?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纠纷?一条条,一件件,在雪地上踏出的脚印延伸向远方。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尚书台侧门的阴影里,一个穿着低级文官服饰的人,正默默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那人手中拿着一卷空白的竹简,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三日后,洛阳城外,洛水之滨。
这里有一片官田,是少府管辖的“试验田”。此时田地被划分成数十个整齐的方块,每块田边都插着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土色、质地描述。
卢植挽着袖子,裤腿扎到膝盖,双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手里抓着一把泥土。他身边围着十几个人:有郭嘉这样的年轻书佐,有曹操派来的几个老农出身的军吏,还有两个被特意请来的洛阳附近的老农。
“老丈,你看这块土。”卢植将手中泥土递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色黄,握之可成团,但抛之即散。依您看,这算‘壤土’还是‘坟土’?”
老农接过,仔细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还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尝了尝——这是老农判断土质的土法子。半晌,他吐掉土渣,肯定地说:“回大人,这是壤土偏坟。您看,它虽黄,但里面有些许赤色细末,粘性比纯壤土大,但肥力不错。若是水源跟得上,好好伺候,亩产粟两石问题不大。”
“那该定为几等?”卢植问。
老农犹豫了:“若按大人绢书上写的,这该算‘上下田’。可这块田就在洛水边,浇水方便,若遇上勤快人,精耕细作,上到两石二三斗也是可能的。若定为‘上下田’,是不是……亏了点?”
卢植和郭嘉对视一眼。
问题来了。九等法可以规定土、水、肥,但规定不了“人功”。同样一块田,勤惰之间,产出可能差出三成。
“老丈,若您来定,怎么定才公平?”卢植诚恳地问。
老农蹲下身,又抓起一把土,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庄稼人特有的精明:“要小老儿说,先定死等,再活奖励。这块田,就按土质水源,定它为‘上下田’。但官府可以立个规矩:连续三年,这块田的亩产都超过‘上下田’的标准——比如超过两石,那么第四年,田主就可以申请‘复核升等’。官府派人来验,确实田更肥了、沟渠更好了,那就给它升到‘上中田’。反过来,要是荒废了,就降等。”
郭嘉忍不住插嘴:“那要是田主故意头两年不好好种,第三年拼命施肥冲产量呢?”
老农笑了,露出缺牙的牙龈:“后生,庄稼这事儿,骗不了人。地有没有力气,是不是虚肥,我们这些老骨头下地走一圈,抓把土看看庄稼的根叶,就清楚了。一年可以作假,三年?难。”
卢植听得连连点头。这和老农的对话,比在秘阁中翻阅十卷古籍还有用。
“还有啊大人,”另一个老农也凑过来,指着不远处另一块田,“那块地,看起来土色黑,像是膏壤。可那是生土,没‘养’过。新垦的生地,头三年长不好,得慢慢养。要是直接定为‘上上田’,按高标准征税,种田的非亏死不可。得有个‘养地期’,头三年降等征税。”
“对,还有山坡地、河滩地……”老农们七嘴八舌起来。
卢植赶紧让郭嘉记录。这些活生生的经验,正是九等法最需要的补充。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
众人坐在田埂上休息,吃着带来的干粮。卢植也毫无架子地坐在地上,就着冷水啃胡饼。
“卢公,”一个曹操派来的军吏凑过来,他叫韩浩,原是河东农户,黄巾时投军,因心细被曹操看中,“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韩浩压低声音:“小的家乡在河东,那里很多田,看着是中等田,但实际上被几家大户把控着水源。他们修了渠,但只给自家和亲近的佃户用。普通农户的田,名义上‘可灌’,实际上旱时根本抢不到水。若是按‘可灌’定成中田,税负不轻,可实际产出可能只够下田。这……怎么办?”
卢植咀嚼的动作停下了。
水利,这是比土壤更隐蔽、也更致命的因素。豪强控制水源,就等于扼住了普通农户的喉咙。
“若是朝廷……”韩浩犹豫着说,“能派人下去,把那些被私占的渠、塘、陂收归官府统一管理,按田亩等次分配用水,那才是真公平。”
卢植缓缓咽下口中的食物。
他知道韩浩说的在理,但也知道这有多难。那不只是修水利工程,那是要从地方豪强口中夺食,是要动摇他们最根本的控制手段。其阻力,恐怕比度田本身还要大。
“此事……需从长计议。”卢植最终说道,“眼下,度田定等是第一要务。至于水利不均,可在定等时酌情考虑——凡被证实水源常年被大户垄断、普通农户无法公平使用的区域,其田等下降一级。”
这只能算权宜之计,但至少是个开始。
韩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能看出卢尚书眼中的沉重。
休息过后,众人继续勘验。卢植事必躬亲,每一块田的土都要亲手抓,每一条沟渠都要亲自看。等到日落西山时,他两只手已满是泥污,靴子也湿透了,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奉孝,”他指着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简册,“看到没有?这就是活的法。不是坐在屋里想出来的,是用脚走出来、用手摸出来、用耳朵听来的。九等法要成功,就不能只是尚书台的法,得是天下农夫能懂、能用、能信的法。”
郭嘉用力点头,年轻的脸上满是崇敬。
就在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城时,一骑快马从官道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穿着羽林卫的服饰,径直冲到卢植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卢尚书!陛下口谕:命尚书台即刻将《田亩九等法》最终定稿呈入宫中,陛下要御览。另外……”骑士顿了顿,抬头看向卢植,压低声音,“荀令君让属下私下告知卢公,暗行从冀州发来急报,安平国豪强张氏,已聚部曲三千人,封闭坞堡,扬言若朝廷度田官吏敢近其田庄一步,格杀勿论。张氏还与清河、赵国几家大族联络,似有串联之举。”
寒风骤起。
卢植脸上的疲惫瞬间被肃杀取代。他看向北方,那是冀州的方向。
“知道了。”他平静地说,接过骑士递过来的缰绳,“奉孝,你带大家回城,将今日所记尽快整理。我即刻入宫。”
“卢公,那张氏……”郭嘉忍不住问。
“张氏?”卢植翻身上马,动作竟带着久违的利落。他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中的田野,又看向北方。
“陛下要一个清清楚楚的天下。”
“谁拦,谁就是……”
马蹄声起,踏碎残雪。后半句话飘散在风里,但所有人都听懂了那个未尽之意。
郭嘉站在田埂上,望着卢植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他忽然想起卢植昨夜在秘阁中说过的话。
——“度田是网,九等法是网上的刻度。”
而如今,第一条大鱼,已经要撞网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记录。那些土壤的色泽、质地、肥力,那些老农质朴却充满智慧的话语,那些关于公平与生计的挣扎……所有这些,都将化为网上最精确的刻度。
刻度之下,是田亩,是赋税。
刻度之上,是国法,是皇权。
而在这张网撒向天下的时刻,第一个祭品,似乎已经出现了。
夜色四合,郭嘉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预感到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抱紧简册,快步向城中走去。
身后,洛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