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楚王朝的往生谷藏在连绵的阴雨里。谷口的雾气像化不开的浓墨,沾在衣襟上能拧出湿冷的水痕,连空气都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林风踩着没踝的腐叶往前走,靴底碾过枯枝的脆响,在死寂的谷里格外清晰,像是敲在紧绷的神经上。他怀里揣着半块琉璃盏魂,是张嬷嬷拐杖里藏着的那半块,碎片边缘的血迹被雨水泡得发胀,散出极淡的净世之力,像根细弱的引线,牵着他和苏清寒往谷深处走。
“这里的瘴气有问题。”苏清寒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凝着层薄薄的青光,将飘到面前的灰雾拨开。雾气触到青光便簌簌发抖,化作无数细小的黑虫坠落,摔在地上还在扭曲挣扎——竟是缩水版的因果虫。她颈后的净世纹隐隐发烫,那是血脉在预警:“比玄清观的因果虫更阴毒,不仅啃食执念,还会钻进人的灵脉,把过往的罪孽翻出来反复啃噬。你看那虫身的纹路,和张嬷嬷袖口沾的黑气一模一样。”
林风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盏魂碎片,碎片表面凝着层白霜,是苏清寒刚渡进去的净世之力。白霜下,碎片里嵌着的一缕残魂正在微微颤动,那是张嬷嬷留在里面的气息。“张嬷嬷袖口的黑气,应该就是从这里带出去的。”他想起离开茶馆时,那片沾了黑气的衣角已经变得焦黑,像被烈火烧过,边缘还卷着细小的虫蜕,“往生蛊……果然和因果虫同源,都是旧天道用来搅乱因果的东西。”
雨丝突然变急,打在头顶的树冠上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树叶。前方的雾气里传来隐约的虫鸣,不是寻常的虫叫,倒像是无数根细针在瓷碗上刮擦,又像是濒死之人的指甲在抓挠棺木,听得人头皮发麻。苏清寒突然按住林风的肩,示意他停步——雾中隐约浮现出一片扭曲的藤蔓,藤蔓的缝隙里嵌着密密麻麻的虫卵,半透明的卵壳里,能看见蜷缩的虫身,翅翼上赫然印着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与茶馆里因果虫翅上的影子如出一辙。
“是往生蛊的幼虫巢。”苏清寒的指尖泛出冷光,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寒意,“这些藤蔓不是植物,是蛊虫吐的丝凝结而成,每根丝里都缠着一缕枉死魂的怨气。”她抬手挥出一道青光,斩断最外围的一根藤蔓,断裂处立刻涌出浓稠的黑血,黑血溅在地上的腐叶上,竟滋滋冒烟,腐叶被蚀出一个个小洞,“你看,它们靠吸食怨气生长,和因果虫以执念为食是一个道理。只是这往生蛊更恶毒,它不仅要啃食执念,还要把魂魄炼化成虫身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超生。”
林风突然注意到,那些藤蔓缠绕的中心,隐约露出半截石碑,碑上刻着模糊的符文,与他血脉里觉醒的守盏人印记隐隐共鸣。每当他靠近一步,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攥紧,碎片里的残魂也颤得更厉害。“那里应该就是母巢入口。”他握紧怀里的盏魂碎片,碎片突然发烫,像是在回应石碑的召唤,“张嬷嬷说过,第九世清霄宗被灭时,她带着你逃到过天楚边境,或许就是把什么东西藏进了这里。”
两人拨开层层藤蔓往里走,越靠近中心,空气里的腥气越重,混着淡淡的兰草香——是张嬷嬷发间那朵干花的味道,只是此刻闻起来,香里带着股甜腻的腐味。林风的守盏人血脉突然躁动起来,眼前闪过零碎的画面:第九世的苏清寒穿着染血的白衣,将一块琉璃盏魂塞进树洞,身后是追来的旧天道修士,修士的法袍上绣着“天道阁”三个字;张嬷嬷抱着年幼的苏清寒往谷里跑,发间的兰草花被血浸透,落在地上生根发芽,长出的叶片却泛着诡异的紫色……
“小心脚下。”苏清寒拉住他的手腕,指着地面纵横交错的根须,那些根须泛着青黑色,表面布满细小的吸盘,“这些不是藤蔓,是往生蛊母虫的触须,能感知活人的气息。”她指尖的青光滴落在触须上,触须立刻像被烫到般缩回,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洞口,洞口边缘覆盖着层白膜,膜上布满血管状的纹路,正随着某种呼吸轻轻起伏,像是有颗巨大的心脏在里面跳动。
洞口飘出的兰草香突然变浓,林风怀里的盏魂碎片猛地飞出,贴在白膜上。碎片边缘的血迹顺着膜上的纹路游走,像是在绘制某种阵法,白膜渐渐变得透明,能看见里面的景象——那是个巨大的溶洞,洞顶垂着无数琉璃状的钟乳石,每块石头里都嵌着颗跳动的肉瘤,肉瘤表面覆盖着细密的眼睛,有圆的、长的、浑浊的、清澈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洞口,仿佛在等待新的祭品。
“那是母虫的卵囊。”苏清寒的声音发紧,净世纹的光芒亮得惊人,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而卵囊中心……”
林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溶洞最深处的石台上,跪着个模糊的人影,周身缠绕着粗壮的触须,触须的末端钻进人影的七窍,正往外面输送着什么。那人影的发间别着朵新鲜的兰草花,左眼角的痣在昏暗里像颗细小的星——竟是张嬷嬷!可她分明还在茶馆里,临走时还塞给林风一包桂花糕,说“等你们回来热着吃”。
“是傀儡。”苏清寒立刻反应过来,指尖的青光剧烈波动,“母虫用她的记忆碎片造了具傀儡,用来稳固巢穴的怨气。真正的张嬷嬷……恐怕已经被它当成养分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起张嬷嬷总在清晨擦拭那把旧剑,剑鞘上刻着“清霄”二字,那是她师父的名字。
盏魂碎片突然穿透白膜,飞进溶洞。随着碎片的移动,那些嵌着眼睛的卵囊纷纷转向,无数只眼睛同时眨动,眼皮开合的声音在溶洞里回荡,听得人脊背发凉。林风突然抓住苏清寒的手,守盏人血脉带来的刺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看见张嬷嬷被触须缠绕的画面:她不是被母虫捕获的,是自己走进来的。第九世她带着半块盏魂逃亡,为了不让旧天道找到苏清寒的藏身地,故意引着追兵进了往生谷,用自己的魂魄为引,将母虫封印在溶洞深处,条件是母虫要护住这半块盏魂,等“戴兰草花的小姐”来取。
“她在用最后的残魂维持封印。”林风的声音发哑,指着石台旁的锁链,锁链上刻着清霄宗的禁咒符文,符文正在褪色,正随着张嬷嬷傀儡的动作慢慢松动,“母虫快破封了,它在利用张嬷嬷的执念壮大自己——你看那些卵囊里的眼睛,有一半是清霄宗弟子的,另一半……是当年被牵连的凡人。它想把这些魂魄炼成新的因果虫,顺着忘川河蔓延到三界。”
苏清寒突然抬手按在白膜上,净世之力顺着纹路往里渗透,触到那些卵囊时,卵囊里的人影突然痛苦地挣扎起来。“它想让这些魂魄亲眼看着自己变成祸乱三界的凶器,让他们的怨恨永世不灭。”她的目光落在石台上那半块盏魂上——与林风带来的碎片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块,“张嬷嬷守住的不仅是盏魂,是母虫和忘川河之间的结界,一旦结界破了,蛊虫顺着轮回通道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白膜突然剧烈起伏,溶洞深处传来沉闷的嘶吼,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哀嚎。张嬷嬷的傀儡猛地抬头,空洞的眼眶里流出黑血,七窍里钻出的触须突然暴涨,朝着洞口袭来。林风将苏清寒护在身后,怀里的盏魂碎片自动飞到他掌心,与血脉里的守盏人印记产生共鸣,碎片表面浮现出古老的符文,在他身前织成光网。光网触及触须的瞬间,触须上的眼睛纷纷爆裂开,黑血溅在光网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林风,用守盏人血脉引它出来!”苏清寒的声音带着灵力震荡,她指尖掐诀,寒月心经的符文顺着光网蔓延,在白膜上画出巨大的阵法,阵眼处正是张嬷嬷当年刻下的清霄宗秘纹,“我用净世之力加固结界,你引它靠近,等它把触须伸进阵眼,我们就用盏魂碎片刺穿它的核心——那里面应该藏着魔尊的因果核。”
林风点头,握紧掌心的盏魂碎片。守盏人血脉全力运转,他能清晰地“看”到母虫的轮廓:它像团巨大的肉瘤,伏在溶洞底部,无数触须从体内伸出,连接着那些卵囊,而在它最中心的位置,有颗跳动的黑球,球里裹着缕极淡的金光——正是张嬷嬷用残魂护住的盏魂另一半。那金光忽明忽暗,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出来。”林风低喝一声,将血脉之力注入碎片,碎片发出的光芒突然变强,像根刺入黑暗的长矛。溶洞里的嘶吼变得狂躁,张嬷嬷的傀儡被触须拖拽着朝洞口靠近,触须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风,流露出贪婪的光。母虫显然把他当成了新的养分,想连同他体内的守盏人血脉一起吞噬——那是唯一能克制它的力量。
苏清寒的额角渗出冷汗,维持阵法几乎耗尽她的灵力,但她不敢停。她看见母虫的触须已经开始腐蚀张嬷嬷留下的禁咒锁链,锁链上的符文一个个熄灭,结界的裂缝越来越大,几只漏网的往生蛊正顺着裂缝往外爬,翅膀上印着的人脸,赫然是玄清观那个中年道人的模样,还有镇上那个总在茶馆门口徘徊的瞎眼老妪,她儿子十年前死在清霄宗与旧天道的混战里,魂魄竟也被母虫拘了来。
“就是现在!”苏清寒突然加重灵力,阵法的光芒骤亮,将张嬷嬷的傀儡和袭来的触须牢牢困住。那些触须撞在光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有无数人在捶打门板。林风抓住机会,将掌心的盏魂碎片掷向阵法中心,碎片在空中与从溶洞里飞出的另一半盏魂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两道碎片瞬间拼合成完整的盏魂,净世之力如潮水般爆发,所过之处,触须纷纷化为飞灰,卵囊里的魂魄发出解脱的叹息。
母虫发出凄厉的尖叫,被光芒照到的触须纷纷化为飞灰。张嬷嬷的傀儡在光芒中抬起头,脸上竟露出丝欣慰的笑,左眼角的痣渐渐变淡:“小姐……拿到了……”她的身影化作点点青光,融入盏魂之中,那些被触须缠绕的卵囊突然炸裂,里面的魂魄重获自由,对着苏清寒深深鞠躬,然后化作光点消散。瞎眼老妪的魂魄经过林风身边时,停顿了一下,用嘶哑的声音说:“告诉镇上的槐树下,我不怪她了……”
溶洞深处的母虫疯狂扭动,核心的黑球突然飞出,朝着盏魂撞来——它想在被净化前,最后搏一次,夺取盏魂的力量。那黑球里不仅有魔尊的残魂,还有无数被吞噬的怨念,此刻翻涌着,像锅煮沸的黑水。林风眼疾手快,催动守盏人血脉,盏魂表面的符文突然收紧,形成巨大的光手,一把攥住黑球。黑球在光手里剧烈挣扎,发出魔尊残魂的嘶吼,还有无数细碎的哭嚎、怒骂、哀求,那是被吞噬的魂魄在最后的挣扎。
“这就是魔尊的力量本源。”苏清寒走到他身边,指尖的青光落在因果核上,“它靠吸食三界的因果执念为生,难怪旧天道要和它合作,只要有执念存在,它就能不断重生。”
林风看着因果核里沉浮的人影,突然想起茶馆里那些被记忆困扰的凡人:总在雨天来喝闷茶的樵夫,他十年前失手打死了偷柴的少年,至今每晚都做噩梦;药铺的老板娘,丈夫当年为了救她,假意投靠旧天道,最后却被当成叛徒处决,她守着药铺不肯走,是怕丈夫的魂魄回来找不到家。“没有绝对的执念,只有没解开的因果。”他伸手按在因果核上,守盏人血脉的力量缓缓注入,“就像张嬷嬷的执念,是守护;母虫的执念,是生存;就连魔尊……它的执念,或许也只是想被人记得。”
因果核在他掌心慢慢变得温热,里面的人影渐渐舒展,不再挣扎。樵夫梦中的少年对着他笑了笑,药铺老板娘的丈夫朝着远方挥了挥手,无数细碎的光点从核里溢出,像萤火虫般飞向溶洞深处,那里连接着忘川河的支流。林风知道,他们终于能去往该去的地方了。
母虫的尸身彻底消散,溶洞里的钟乳石开始滴落清水,落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响,像极了茶馆里的茶漏声。苏清寒捡起地上的琉璃盏魂,盏魂表面的“寒”字旁,多了道浅浅的刻痕,像片兰草叶。她指尖拂过刻痕时,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的温暖——那是张嬷嬷留在最后一缕残魂的温度。
“她没走。”苏清寒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她融进盏魂里了,以后会一直陪着我们。”
林风望着溶洞外渐渐放晴的天空,雨停了,阳光透过雾气照进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他突然明白,往生蛊母巢从来不是终点,就像张嬷嬷的守护从未结束。那些被因果缠绕的过往,那些藏在执念背后的温柔,终会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化作照亮前路的光。他想起张嬷嬷总说:“茶要慢慢泡,因果要慢慢解,急不得。”
只是他没注意到,在他们离开后,溶洞深处的积水里,悄然浮起片焦黑的衣角。那衣角不属于张嬷嬷,也不属于任何清霄宗弟子,上面绣着半朵凋零的彼岸花——是旧天道修士法袍上的纹样。衣角上沾着的黑气顺着水流往深处蔓延,在水底聚成细小的漩涡,而在水流的尽头,隐约能看见忘川河的影子,河面上漂着无数片同样的衣角,每片衣角上都缠着更重的因果,像无数个沉在水底的秘密,等着被人揭开。
苏清寒将琉璃盏魂小心地放进木盒,盒盖合上的瞬间,她突然回头望向溶洞深处,总觉得那滴水声里,藏着未完的余音。林风已经走到谷口,正回头朝她招手,阳光落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第九世那个护着她冲出重围的少年。她笑了笑,快步跟上去,木盒在怀里轻轻晃动,里面的盏魂似乎也在跟着轻颤,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往生谷外的官道上,赶车的老汉正哼着小调,车辕上挂着的葫芦里装着新酿的米酒。林风和苏清寒坐上马车,木盒被林风小心地抱在怀里。他掀开窗帘,看着往生谷的轮廓渐渐消失在雾里,突然轻声说:“张嬷嬷说,等解决了这里的事,就教我们酿桂花酒。”
苏清寒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点头道:“嗯,还要在茶馆后院种上兰草,就像她发间那朵一样。”
马车轱辘轱辘地往前走,载着未完的因果,也载着新生的希望,驶向远方的炊烟。而往生谷的溶洞里,那片焦黑的衣角还在水底沉浮,黑气凝结的漩涡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忘川河的尽头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