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江的水汽裹着潮湿的热意,漫过岸边的红树林,在骆越部的竹楼间氤氲成一片朦胧。这里的晨雾不像桂江那般清冽,反倒带着股甜腻的暖意,黏在人皮肤上,混着鱼虾的腥气,是骆越人从小到大最熟悉的气息。
赵信踩着露水走进骆越部聚居的河谷时,正撞见几个赤着脚的少年,背着半篓银光闪闪的河鲜从木桥上跑过。他们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乌黑的淤泥,脚丫子在青石板上啪嗒作响,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土语,笑声脆得像打碎了阳光。
“赵将军来了。”
族老韦陀站在最大的那座竹楼前等他,手里拄着根雕花蛇头杖——那是骆越部的权杖,蛇头嘴里衔着的明珠在雾里闪着温润的光。老人的皮肤是深褐色的,像被邕江的日光和水汽反复浸泡过的老木头,脸上的皱纹里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韦陀老丈。”赵信拱手行礼,目光掠过竹楼外晾晒的渔网。那些网眼细密,用红藤和麻线混编而成,边缘缠着发亮的贝壳,看着不起眼,却透着骆越人独有的巧思——红藤耐腐,麻线坚韧,贝壳能在雾里反光,方便夜间收网时辨认。
韦陀领着他往河谷深处走,脚下的路渐渐泥泞起来,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将军脚下当心,”老人回头叮嘱,“邕江的土黏,沾上了就甩不掉,跟我们骆越人的性子似的,看着软,实则执拗。”
赵信笑着应了,心里却明镜似的——这老人话里有话,是在暗示骆越部对“归降”的态度。
沿途的竹楼都架在木桩上,离地面足有半人高,既防着汛期的洪水,又能避开潮湿的地气。楼底下挂着一串串鱼干,有巴掌大的银鲳,也有尺把长的鲶鱼,在雾里泛着油亮的光泽;还有些竹筐,装着刚剥好的螺蛳,螺肉被码得整整齐齐,撒着细碎的红椒末,是骆越人最爱的下饭菜。
“我们骆越人,靠水吃水。”韦陀指着远处的江面,“邕江的鱼,是老天爷赏的饭。春捕鲥鱼,夏捞虾,秋晾鱼干,冬挖藕——这江里的每寸水,每片滩涂,我们闭着眼都能摸到。”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可要是归了朝廷,这江,还能让我们随便撒网吗?那些官老爷们,会不会把滩涂圈起来,让我们拿鱼去换粮?”
赵信知道,这才是骆越部真正的顾虑。他们不是怕归顺,是怕丢了这世代赖以为生的邕江。
两人走到一处浅滩,几个妇女正蹲在水里,手里拿着竹编的漏勺,一下下往泥里舀——那是在捞沙虫。银白的沙虫被扔进竹篓里,扭动着身体,看着有些瘆人,却是骆越人餐桌上的珍馐,能换不少米粮。
“老丈您看,”赵信蹲下身,指着这片浅滩,“从这里往上游数三里,水浅滩平,沙虫最密;再往下游两里,水流急,是鲥鱼洄游的必经之路——这些,地理营的图上都标着呢。”
他让人递上一卷图纸,展开在湿漉漉的滩涂上。图纸上用不同颜色标着邕江的流域:红色是禁渔区(产卵期的保护带),绿色是骆越部专属渔猎区,黄色是可以与其他部落共享的过渡带,每个区域都画着小小的渔网、鱼篓图案,旁边注着“仅限骆越部使用”。
“朝廷划的规矩是:禁渔区是为了让鱼崽子长大,往后年年都有鱼吃;专属区,从您脚下这片沙虫滩,到上游的红树林,全归骆越部管,撒多少网,什么时候撒,都由您说了算。”赵信指着绿色区域,“过渡带可以和其他部落换着捞,比如拿你们的鱼干换山里的笋干,互通有无,更方便些。”
韦陀的目光在图纸上逡巡,手指轻轻点在绿色区域的边缘——那里正是骆越部世代捕捞的范围,连最隐蔽的几处藕塘都标出来了,比他们自己记的还准。
“那……农具改良?”老人抬头,眼里有了些松动。
“这就带您看。”
赵信领着韦陀走到江边的一片空地上,几个汉军工匠正围着一张新做的渔网摆弄。那网看着和骆越人的网差不多,却在关键处加了层细竹篾,工匠演示着将网撒出去——竹篾让网口张得更开,沉得也更稳,收网时,竹篾又能顺着力道收拢,不会让鱼溜走。
“这叫‘撑骨网’,撒起来省劲,还能多捞两成鱼。”工匠笑着解释,“还有这个。”他拿起一把新做的镰刀,刀刃弯弯的,像邕江的水纹,“专门割芦苇用的,比你们的石刀快三倍,刀柄缠着防滑的藤条,不容易脱手。”
韦陀接过镰刀,试着往旁边的芦苇丛砍了一下,“唰”地一声,几茎粗壮的芦苇应声而断,切口整齐利落。老人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又拿起那张“撑骨网”,在浅水里试了试,果然比传统的网省力,网住的鱼也更多。
“这些……都给我们?”
“不仅给,还教你们做。”赵信点头,“工匠营会在这里开个作坊,让你们部里的年轻人来学手艺,竹子怎么削韧,藤条怎么泡才耐腐,都教。往后你们自己就能做这些改良农具,不用再等着朝廷送。”
韦陀沉默了,他走到江边,望着那些在水里捞沙虫的妇女,又看了看远处竹楼上晾晒的鱼干,突然对赵信说:“将军稍等。”
老人转身回了竹楼,片刻后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筒出来,里面装着半筒乌黑的泥——那是邕江最深的江心泥,带着江水的温度。
“我们骆越人立誓,信的是这江泥。”韦陀把竹筒递给赵信,“你若骗我们,这泥就会像邕江的汛期一样,淹了你们的官署。”
赵信接过竹筒,将江泥倒在手心,冰凉的触感混着水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握紧拳头,江泥从指缝里漏出来,落在滩涂上,与骆越人的土地融在了一起。
“我赵信在此立誓,若违此约,任凭邕江的水淹没。”
韦陀看着他手心的泥渍,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邕江的水,最认实在人。”
他转身对族人们喊了句土语,河谷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应,那些捞沙虫的妇女直起腰,朝这边望来,眼里带着好奇和释然;远处竹楼上,有少年吹响了芦笛,调子轻快,是骆越人欢迎客人的曲儿。
赵信知道,这声笛音,是骆越部卸下顾虑的信号。
午后的阳光穿透雾气,照在邕江面上,泛着碎金般的光。工匠们开始教年轻人削竹篾,韦陀让妇女们蒸了新采的莲藕,用荷叶包着,递到汉军士兵手里。粉糯的藕香混着江风,漫过整个河谷。
地理营的校尉在图纸上记下:“邕江专属渔猎区边界已确认,骆越部接受农具改良方案,作坊选址定于红树林西侧——此处地势高,避洪水,近原料(竹林)。”
图纸边缘,他画了个小小的荷叶包图案,旁边注着:“味甘,性温,骆越人的待客礼。”
邕江的水依旧流淌,只是从今天起,这水里不仅有骆越人的渔网,还多了份沉甸甸的承诺,像江底的磐石,稳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