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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康王十五年的深秋,凛冽的西风卷过营丘,撕扯着宫阙屋檐下垂悬的大铜铃。铃声带着金属摩擦的粗砺沉闷,间或尖锐如刀锋掠过,裹挟着冰冷的秋雨和枯叶残枝,狠狠掼在青石板铺就的丹墀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入骨的苍凉。

殿内更是幽暗,只在高大青铜灯奴顶端的数盏油脂灯摇曳着微弱光芒,勉强撕破殿内浓重的昏暗。灯油燃烧时丝丝轻响在这死寂之中被无限放大,混杂着老人艰难粗重的喘息。巨大的寝榻被厚重的帷幕层层包裹,恍若隔世,透不进一丝天光,唯有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肉体腐朽的气息在帷幔间弥漫交织,几乎凝结为有形的秽雾。齐国之主,姜姓吕氏,乙公得,正躺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气息如风中残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撕裂声。他苍老的眼眸吃力地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视线越过垂曳的素色帷幕边缘,试图捕捉宫室外萧瑟的景象——狂风呼啸着穿过巨大的庭园,刮在那些历经百年的苍松翠柏间,发出如鬼泣狼嚎般的幽咽。那风声,与他胸腔里滞涩的呼吸艰难地应和着。

他的长子,跪拜于榻前的公子吕慈母将额头紧紧贴住冰冷的地砖,凉意沿着眉心直刺颅底。鬓角已有数茎华发的王叔吕仲,立于其侧,亦是屏息垂首,静待着那随时可能降临的雷霆万钧之变。殿中侍奉的数名亲卫与内侍,仿佛泥塑木胎,深深敛藏于角落的阴影里,无人敢以视线直面那垂死的君王。

乙公的目光艰难地扫过跪在阴影里的吕慈母,最终停在吕仲身上,凝聚起残存的意志。

“太…弟…” 声音浑浊撕裂,被喉间不断涌上的痰涎堵得破碎模糊,如同来自另一个被重石压陷的黄泉世界,“齐国…重器…托付…重托…” 他枯槁的手指蜷缩着,试图抬起指向吕慈母的方向,每一次努力都带动着单薄被褥下的胸腔剧烈起伏。

“王兄放心!弟在此!” 吕仲声音哽咽,迅速躬身向前一步,宽厚的肩膀似乎想为君王挡去无形的重压。他紧握乙公那只曾挥斥方遒、此刻却已枯萎得只剩筋骨的手掌,仿佛要握住一缕飘忽游移的魂灵。“慈母勤勉恭顺,定可承继宗庙!”

乙公的眼睫费力眨动了一下,眼珠艰难地转向地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慈…母…近前…”

年轻的公子被身侧老臣隐在阴影中的手肘微微一触,才骤然惊醒般抬起头。他脸色苍白如覆雪的土地,额头渗出细密冷汗,在灯影里折射出惊惧的微光。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他深深吸了口气,双膝交替移动向前,仿佛拖曳着千斤重物,直到额头重新伏在父亲榻前的冰冷地砖上。

“父亲…”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瞬间便被帷帐外呼啸不止的寒风彻底吞没。

乙公的瞳孔,那对曾映照齐鲁大地无数风云变幻的眸子,此刻已浑浊灰暗,竭力凝聚焦点。“君…位非乐…周礼难易…” 他的话语破碎异常,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挤出沉重的泥淖,“敬宗庙…畏鬼神…远…纪…虎狼…” 最后几个字眼用力过猛,他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痛苦地挣扎了一下。

“儿臣…谨记…” 吕慈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他感到父亲的气息在剧烈波动。

“记…住…”乙公的嘴唇翕动,却再难成言。那只被吕仲握着的手突然一紧,指甲深陷入弟弟的皮肉之中。这突如其来近乎痉挛的力量,来自一个油尽灯枯的身躯,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回光返照。然后,凝聚全身气力的手指,骤然松弛、无力地垂落。眼睑缓缓合上,最后一丝残光如同游弋的微弱萤火,终于彻底消融在无边无际的漆黑潮水中。喉间那声黏腻拖长的叹息,仿佛耗尽了整个山河的重量,最终化为死寂。

“父亲!”

吕慈母的失声恸哭冲破了帐内压抑至深的死寂,如裂帛撕心。他颤抖的身体向前扑去,伏在那已静止的躯体旁。

几乎在同一刹那,“当!当!当!”沉重、肃穆、充满末日终结回响的丧钟被撞击声,从宗庙最深沉的幽暗角落轰鸣而起,裹挟着秋日的肃杀寒风,穿透层层宫室椽瓦,沉重无比地拍打在营丘城中每一个庶民心头。那浑厚钟声悠长震颤,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沉重封棺的声响,撞得人肝胆俱裂。

王叔吕仲喉结剧烈滚动,强忍着巨大的悲恸与失落,他深吸了一口凝滞腐朽的空气,终于缓缓抬起头颅。脸庞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中,承载着国祚易主的分量。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扑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的侄子吕慈母,随即转向殿内如同凝固在阴影里的几位宗亲老臣与军卫统领。他的声音因极力压制悲痛而嘶哑低沉,却带着不可撼动的稳定,如同铁砧上落下的重锤:“国君…升遐!”他提高了音量,字句清晰、不容置疑地砸入每个人耳中,“扶嗣君——”

角落里肃立的几位甲胄森严的武将,身体如同被无形绳索瞬间拉扯紧绷,动作整齐划一,“锵”地一声齐响,膝盖沉重地撞击在地砖之上。他们俯身行礼,粗砺的额头触碰冰冷坚硬的地面,姿态里凝聚着无声的敬畏与宣誓般的沉重。内侍们如梦初醒地开始挪动,压抑的呜咽和脚步窸窣声打破了凝固的死寂,迅速而沉默地忙碌起来。白惨惨的素帷与垂幔,如同大片带着不祥预兆的阴云,被无声地抖开、垂落,开始在宽阔殿堂的梁柱间弥漫,遮掩住一切鲜亮的色彩,只留下天地间无尽的冰冷灰白。

齐侯乙公,这座曾屹立于齐国根基之上的雄壮高山,此刻骤然陷落于无垠深渊。新君吕慈母,这位尚未及磨砺心志的年轻公子,被命运那只看不见的巨手粗暴抛起,又重重摁在了这片巨大权力废墟构成的漩涡中心,在冰冷素白与无尽悲恸的深渊中孤独浮沉。命运的惊涛,已然在那肃杀钟声的回响里,拉开了狰狞序幕。

……

岁月奔流,似滔滔淄水,昼夜不息,裹挟着齐鲁大地所有的枯荣与沉浮奔腾向海。癸公吕慈母于营丘城头眺望四野的景象,已然从最初继位时壮年眼中锐利的锋芒与勃勃的生机,无可挽回地沉淀为迟暮的浑浊。他执掌齐国权柄这二十年,犹如驾驭一艘在巨大湍流中不断震荡前行的大舟,表面上看齐地尚算安宁,边境偶有犬戎小股流寇骚扰,也被戍卒凭借深堑高垒顽强击退;农田年复一年产出谷物,支撑着王畿营丘的繁盛,也支撑着散布于乡野的黎庶;稷下学宫聚集的士人们,仍可在宫室巍峨的门楣之下高谈阔论,争辩“德政”与“霸道”的奥义玄理……时光的风,似乎只在营丘的城墙之上留下些许痕迹,而未曾动摇其根本。

然而,只有吕慈母自己知道,那股深埋于齐鲁大地之下的幽暗潜流,始终未曾止息。当年老父咽气前那双骤然睁大、目光灼烫逼人地瞪视虚空、从齿缝间挤出的“远纪虎狼”四字,如同染着怨气的诅咒,日日夜夜在他心头萦绕不散,每每想起,总觉寒气从脊髓深处直冲脑顶。东南方那片邻国纪国的土地,仿佛一片投在齐鲁版图边缘的巨大阴影,无时不刻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胁。纪国国君如同潜伏暗洞的巨蜥蜴,将齐国的土地视为嘴边肥美的猎物,那双阴鸷的、泛着冷血光泽的瞳孔一刻未离开过营丘的宫墙。癸公派出的细作如盐入海般不断渗透纪国朝堂、军营、乡野,传回的消息却每每令人心中发冷——“纪侯尝言:齐之膏腴,岂容姜姓独享?”、“纪公子数演兵于境上,甲声震天”……更有边境的烽燧台时时燃起象征警讯的滚滚黑烟,升腾入云,成为营丘宫廷上空难以驱散的不祥符咒。

吕慈母鬓间初染的微霜,不过数载已演变为覆顶的暴雪。那些纪国密谋如附骨之蛆般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每一道关于东南边境的加急军报都像在熬煮心脏的鼎镬里投下一枚烧红的木炭。忧虑和惊惧日夜煎煮,早已掏空了他壮年时英伟的身躯。

这一年的冬雪来得格外凶猛,仿佛天地要提前将世间万物封埋。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营丘王宫如同覆盖着一片巨大的坟茔,檐下垂挂着尖锐丑陋的冰凌柱,倒悬着死亡的影子。癸公寝殿内弥漫着一股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热气,数口烧得通红的大鼎在角落咕咚咕咚蒸腾着苦药汁的气味,混着炭火燃烧的焦糊气味和一种更深沉的、老人脏腑衰败腐败后散发出的独特朽烂味道,足以让意志最坚韧的侍者也感到胸腔沉闷发胀。名医们如同沉没于绝望泥潭中的困兽,将银针刺遍癸公全身经络,点燃的艾绒灸熏着他布满褐色老年斑的脚底涌泉穴,各种秘制汤药被强灌入老人紧闭发青的唇舌之间,所有努力都像落在滚烫石面上的水滴,转瞬即逝,激不起一丝希望的涟漪。老人偶尔睁眼,眼中亦是空洞迷蒙,目光在悬垂的帐幔间徒劳游移,那里面没有丝毫生的渴望,唯有风烛残年者对天地最后一丝眷恋的悲凉告别。

他的嫡长子公子吕不辰,身形挺直如剑,跪于父君榻前冰冷刺骨的地砖之上。与二十多年前其父跪在祖父榻前的惊惶无措截然不同,这位齐国储君脸上竟寻不出一丝一毫悲戚的裂痕。他低垂着头颅,但紧绷的下颌线条如同刀锋刻出,隐在昏暗角落里的唇角甚至向上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跪姿亦是怪异,挺拔得僵硬,仿佛披着一副由权力熔铸的、沉重而冰冷的无形铁甲。年轻生命的澎湃热血与对至尊权位的渴望,如同地心深处燃烧不息的岩浆,正猛烈冲撞着禁锢它的地表,迫不及待地寻找喷薄的火山口。

又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悄然立于阴影最深处,那是癸公的另一子,吕不辰的同母弟吕静立。他身着素简棉袍,身量比其兄略矮,脸上常挂着温和谦卑的笑容,如同春日里柔顺无害的微风。在此死寂时刻,他眼帘低垂,目光专注于自己搭在膝头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双手异常苍白细腻,仿佛从未沾染过宫外烟尘。他的存在感淡如幽灵,恰如一棵依附在巨木旁的微小花树,无声无息地汲取着土壤与空气中所有养分,耐心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拔节之日。角落里还有几位如磐石般沉默的重臣,将目光深埋在匍匐姿态投射下的阴影里,犹如隐藏于海面下的巨鲸,无人得知其心中搅动的激流与暗礁到底有多么深不可测。

当癸公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呼吸声骤然停止,细若游丝的呼吸在沉重的黑暗里化为无声的死寂,仿佛一根系住世界之船的绳索绷断的刹那。

“父君——!” 吕不辰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恸哭咆哮,整个身躯如同失去支撑的堤坝般重重扑倒在冰冷的、散乱铺着汤药残渣的地面上,撞出沉闷声响。哭声震得殿宇梁上的积尘簌簌而下。内侍与太医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惊得浑身一颤,继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他们纷纷叩拜下去,额头触碰冰冷的地砖,将巨大的恐慌和战栗掩藏在卑微的匍匐之中。

立于角落的公子吕静立,终于抬起眼眸。那双眼眸里,先前那温顺和煦的春风刹那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洞悉一切后的冷静与更深沉的东西,一种近乎冰封雪谷般的寒意——父亲死亡的讯息并未掀起一丝情绪波澜,他的目光,越过兄长发疯般剧烈起伏的颤抖背脊,越过了跪倒一片、如同在风暴巨轮碾压下瑟瑟求存的可怜草木般的臣仆,最终落在殿门外那片覆盖了营丘每一寸屋顶与道路的、沉重的、灰暗的冬雪上,那目光里似乎有着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刺透这无尽白幕,看清远方早已注定的命运流向,一种混杂着某种期许的苍茫。

“国——君——升——遐——”

大祭师那古老、喑哑的嗓音穿透沉重宫墙,裹挟着无孔不入的凛冽风雪,如同命运本身发出古老而冰冷的判词,在营丘上空久久回荡。这声音宣告着一个属于吕慈母时代的终结,也开启了一个被命运诅咒的时代车轮——年轻、强横而躁动的齐哀公吕不辰,身着国君玄衣纁裳,踏上那被前人鲜血滋养的宫阙玉阶顶端,手中握紧冰凉而沉重的王权符节,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般的野心,仿佛一头挣脱了所有束缚、即将撕开眼前一切血肉的雄狮,睥睨着他的国土,也窥视着那个宿命中的敌人。而纪侯那张阴鸷的利口,早已在东方遥遥对准了营丘的心脏。

……

齐哀公吕不辰登位第十一年的夏天,来得异常暴烈。灼人的日头悬在营丘城头如一只巨大的金红眼睛,无情俯视人间。空气中一丝风也无,只有滚烫的沙砾被脚板碾过时的摩擦声、牲口被晒得急躁无力的嘶鸣声,以及偶尔从宫墙深处传出几声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女子啼哭,打破了这酷热沉闷的寂静。一匹瘦骨嶙峋的驿马,载着背上早已因疲惫脱形而意识模糊的骑士,艰难地穿过营丘高耸城门投下的浓重阴影,马蹄叩击石板路的声音脆得硌人。它背上那张刺目的朱红色简牍——那是边邑最高等级、代表存亡危机的告警信符——在炽烈阳光下犹如浸透了鲜血。

简牍用漆墨刻下的隶篆字,字字如冰锥般扎进哀公的眼中:“纪师已陷东鄙三邑,屠民数千,掳粮数千钟……陈兵边境,其势汹汹,有直逼营丘之意!”

“直——逼——营——丘——”哀公猛地从铺着冰冷竹席的坐榻上站起,喉间挤出破风箱般的咆哮,握着简牍边缘的指关节“咯咯”作响,惨白到几乎没有一丝血色,那张年轻桀骜、轮廓如同刀削般锐利的脸上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眼中燃起两团焚毁一切理智的火焰。案几上青铜小鼎中尚有余温的肉羹被他狂乱的袖风扫落,在地面摔裂成无数碎片,粘稠汤肉飞溅。“纪狗!安敢如此辱我大齐!” 他“唰”地抽出悬挂于壁上的长剑,剑身冰冷雪亮的光芒在殿内昏暗光线下反射出森然寒意,“点兵!寡人要亲披重甲,斩下那纪老匹夫狗头,祭我山河!”剑尖直指殿门方向,仿佛能刺穿千里之外的纪侯心脏。殿内侍立的数名卫士被这凛冽杀气所慑,不由得齐齐后退一步。

“君上!不可!” 数名须发灰白、身着深色朝服的老臣几乎是同时扑倒在哀公脚下,双臂死死抱住他尚在微微颤抖的小腿,额头重重撞击在冰凉坚硬的青金石地砖上。“纪师蓄谋已久,军力数倍于临淄戍卒!君上此时出师,营丘必危!” 为首的老宗正涕泪纵横,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哀公的袍角,枯树皮般的脸上每条深壑都刻满绝望。“不如即刻遣使,携重礼往成周陈情!请天子圣裁!以臣等头颅为质,恳请圣王以周礼法度约束纪国虎狼!” 他嘶喊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

“头颅?寡人倒要先借你这颗老朽头颅一用!” 哀公一脚踹开宗正,老者如同折断的朽木般滚倒在地,唇角溢出鲜血,溅染在光洁的地砖上,形成一小片刺目的赤污斑痕。其他几位大臣依旧死死匍匐在地,身体因惊骇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备墨!锦帛!” 哀公胸膛起伏如巨浪翻腾,眼中暴虐的血光炽盛到极点,“寡人要手书求援!即刻发往成周!若天子坐视不理,寡人便纵火焚了那镐京高台!”

当裹着齐国加急印信的厚重锦帛如离弦之箭飞向成周方向时,在遥远的东方纪国都城,另一匹快马正载着同样墨迹未干的帛书冲出高大城门,奔向同一个目的地。纪侯端坐于大殿之上,目光越过阶下匍匐的亲信臣子,仿佛已穿透无数山水,看到了营丘城头那张年轻暴君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他唇边那缕阴冷到令人骨髓发凉的笑意缓缓弥漫开来:“吕不辰小儿…你自诩猛虎?终究不过一只……自投罗网、垂死待烹的雏鸟罢了…孤王送你的厚礼,该送到成周天子案前了……”

巍峨成周,镐京王宫深处。宽阔而幽暗的大殿中,巨大铜鼎内燃烧的松脂释放出浓郁的松香气味,试图驱散这片封闭空间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高踞于丹墀之上镶宝金玉王座内的周天子夷王,身形似乎比前些年更加佝偻消瘦了。巨大的旈冕垂下的玉藻半遮住他那张苍白浮肿的脸庞上显露出的疲惫与不加掩饰的戾气。他的手指异常神经质地不断抓挠着覆盖在王座扶手上的猩红色丝绒,原本精美细腻的绒面被他指尖生生抠挖出数个丑陋的破洞,里面暴露出来的木质底座纹理清晰可见。那双曾经也闪烁着王者威仪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空耗殆尽的浑浊与积郁成疾的怨毒目光。他的目光,掠过阶下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的诸侯使臣们那张张惶恐不安的脸,最终落在地面上那两卷被黄门郎捧上御前、摊开的锦帛奏疏上。齐国求援之书,言辞恳切凄惶,字字泣血;而纪国的陈词,却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打磨,浸满了阴狠的杀机——

“齐侯吕不辰,僭越不臣久矣!私铸大鼎,其形制、其威重,竟敢凌驾于天子之尊鼎!更尝狂言:周德已衰,当焚镐京九鼎以飨天下!”

“吕不辰暴虐凶悖,于东境杀伐无度,屠戮无辜,已失齐地民心。其弟公子静立,唯恭唯谨,尊王守法,礼贤下士,万民归心……”

夷王搭在宝座扶手上的指节猛地屈起,深深嵌入柔软的猩红丝绒内部。枯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一条条蠕动的褐色蚯蚓。天子之力早已衰落如深秋枯叶,面对各地诸侯愈发难驯的羽翼膨胀,他胸膛中积压多年的怒火与无力的恨意如同滚烫的油釜,此刻被这两封来自东方的文书彻底引燃!“齐侯…” 他几乎是咬着牙龈念出这两个字,阴冷浑浊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屏息凝神的诸侯面孔,似乎要从他们脸上找出背叛的印记,“果然…果然是不肖子孙…姜姓一脉…忘尽先祖忠良……”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磨刀石反复摩擦生铁发出的瘆人噪音,令人牙根酸痛,“不惩此獠…何以立威于天下诸侯?” 王座之下,诸侯们噤若寒蝉,有人面现惊疑,有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但无一人敢发一言。空气在巨大的压力下,变得如铅块般沉重。

当朝堂议决、天子亲书诏令通过周室那严密得犹如蜘蛛网般的驿路系统,飞送到千里之外的齐国宫门时,已是深秋时节。营丘宫殿那扇沉厚的朱红木门被猛烈撞击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传旨使臣头戴象征至高王命的玄色冕旒冠,脸上每一道肌肉线条都凝固为刻骨的冷酷冰雕,手中捧着象征天子威权的玉质圭璋。他宣读的诏书声如滚雷般砸落在殿内每一个齐国臣子的耳膜深处,震得他们的骨髓都在战栗:

“吕不辰不遵周礼,僭制铸鼎;妄言悖逆,亵渎天威;暴虐滥杀,绝灭人性!罪恶滔天,人神共厌……特诏…就地处以鼎镬之刑!以儆效尤!速命其弟公子吕静立接旨领国,即日赴镐京谢罪述职!”

玉圭冰冷坚硬的棱角磕碰在御案边缘,发出清越瘆人的长音,余音在死寂大殿中久久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魂魄。

整个大殿瞬间被抛入死寂冰河。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膀和心头。齐国的群臣脸色煞白如覆盖了一层寒霜,纷纷僵立在原地,仿佛魂魄被这一道召令瞬间抽走,只留下空洞的躯壳。哀公吕不辰伫立于大殿中心位置,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凝固,从方才的暴怒骤然转化为一片死灰。那是一种灵魂骤然被无形巨力粉碎,所有生机瞬间被抽空的虚无茫然。他试图张开嘴巴,想大声怒斥,诅咒镐京那只早已腐朽衰老但仍妄图噬人的苍白巨兽,诅咒躲在背后释放毒液的纪国老狗……然而,喉咙深处只发出几串不成调的单音,像被堵死的河渠。他挺拔强壮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仿佛狂风席卷下孤立无援的芦苇。最终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绝望与恐惧,他的身躯如被拦腰斩断的巨树,“噗通”一声,重重砸倒在冰冷坚硬的玉石台阶之上。膝盖骨撞击硬石的声音异常清晰刺耳。周围群臣如遭雷殛,纷纷拜倒俯伏于尘土,整个大殿被一种绝望的、末日般的哭泣所笼罩。

齐哀公被一群杀气腾腾如临大敌的周室武士如拖拽待宰牲口般架住双臂,强行拖离了这座他作为一方诸侯短暂享受尊荣的大殿。他的双腿在光滑地面上无力拖行,摩擦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响动。昔日如剑锋般锐利狂傲的目光在那一刻彻底熄灭,如同两簇被冰冷的巨浪浇灭的火焰,瞳孔深处的光亮被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无法置信的巨大荒诞完全吞噬。

镐京王宫外广场中央,那尊硕大无朋、专门烹煮重犯的青铜鼎已烧灼多时。鼎下巨大的木柴垛被烧得通体炽白,发出噼啪爆响,灼人的热浪翻腾扭曲着四周景物。鼎内沸水翻滚轰鸣,滚滚白汽夹杂着浓重的油腥气如同扭曲的活物,扑腾不休。

“……时辰已到,行刑!” 司寇站在高台上,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如同宣布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

那沸滚的鼎镬旁,几名身着赤褐色刽子号衣的彪形大汉面无表情,如同移动的巨石,将口中塞了布帛、已被锁链捆死的齐侯抬了起来。哀公的身体如离水之鱼般猛烈扭动挣扎,锁链撞击发出沉闷刺耳的“哐当”声。他那双被巨大恐惧和痛苦撕裂的眼瞳透过蒸腾翻涌的白雾,死死瞪向御台高处那模糊不清的旒冕身影,喉咙里挤出如同垂死野兽般绝望嘶哑、毫无意义的呜咽……随即,他沉重的身体被刽子手们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那个翻滚着滚油与沸水的炼狱巨口。

水面爆发出骇人的沉闷巨响!

大片滚烫的水液、油花和密集的气泡如同受到极度惊吓般猛烈向上喷溅,化作铺天盖地的、带着浓重腥气与油脂焦臭的白雾浓烟。在那一刹那,水面下似乎传来一声非人可闻的、凄厉到足以让山川崩裂的短促嘶嚎,旋即又被沸水疯狂翻腾的轰鸣声彻底吞没。

离鼎最近处观摩的几个诸侯使臣猛地向后跌坐在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们脸上瞬间惨白无半点血色,仿佛血液在几秒间尽数被抽干,有人控制不住胃囊剧烈痉挛,伏在地上剧烈干呕起来,身体因无法承受这恐怖景象而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这非人的惨状撕扯吞噬而去。

纪国使臣昂首挺立于人群前列,他的目光穿透翻腾雾气落在鼎口,眼神深处却无半点波澜,唯有刻骨的阴冷与一丝得计的快意沉淀其中,如同结冰的湖面下暗藏汹涌的寒流。而那被派来代兄“候命”的公子吕静立,亦隐于稍远处诸侯队列阴影里,将头颅深埋于双臂形成的拱卫之中。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不知因恐惧还是悲愤,无人知晓此刻掩藏在宽袍阴影下的那张脸上,是何种表情在奔流。鼎镬内沸腾的水汽、油脂与肉糜混合物散发出的气味怪异莫名,弥漫在整个广场上空,形成一片经久不散的、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云层。

鼎口处,滚油与沸水持续沸腾的声响低沉而稳定,如同地狱永不歇止的轰鸣奏鸣曲,穿透浓雾,穿透血肉,穿透无数观刑者的肝胆,刻入骨髓最深处,化为一道永世无法祛除的血色印记,昭示着那个高踞于成周之巅的人间至尊,虽已垂垂老矣,却仍能以最残酷的方式,将他掌控的天地法则烙印在所有人心上。权力的暴虐形态,在这一刻展露得淋漓尽致,惊心动魄得令人浑身血液冻结——它不单是玉玺朱砂印记的鲜红庄严,更可以如此原始、如此暴虐、如此狰狞地……沸腾起一国之君的血肉!

……

巨大的青铜鼎镬之中那沉重粘稠的油汤混合物翻滚拍击着边缘时发出的沉闷回响,依旧在无数人的记忆深处日夜轰鸣。吕静立于尸山血海骤然崩塌的悬崖之顶,接过了齐国那柄血迹未干、带着滚烫余温的玉玺。在周天子冰冷的注视下,在朝堂上百官战栗的目光中,他被正式册封为新的齐国君主。然而他的名号并非荣耀的象征——“齐胡公”,这三个字如同锋利的冰片在每一个齐国臣民心底刮过,留下的是难以言说的耻辱烙印——这个被周室刻意赐下的称谓本身就蕴藏着深刻的轻蔑与恶毒的印记:一位被天子强行扶持、被纪国暗中操控、被视为悖逆先君兄长的篡位者,一个身不由己被巨浪推上最高礁石顶端的小舟。胡公静立脸上依旧保持着恭谨谦逊的温润面具,甚至比过去更加完美而无可挑剔,仿佛真的彻底融入了一个忠诚无争的人偶角色。然而当那些营丘城的老臣们,目光扫过这张在哀公暴亡后骤然苍老憔悴许多的面孔深处时,他们依旧能隐隐嗅到这温良表象下无法忽略的疲惫与一丝隐秘的、几乎难以被发现的怨毒阴影。他每日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边境上纪国小股游骑的骚扰已由零星试探转为公然挑衅劫掠;东海之滨传来海寇袭掠富庶渔村盐场的噩耗,村民被掳走屠杀,盐场化为焦土;更沉重的阴影来自营丘本身,城中粮秣仓廪日益空虚,每一道奏报都像是尖刀在剐削着本就脆弱的国力。

真正的惊雷在一个寒风凛冽、铅色云层几乎压垮城楼的午后炸响。胡公忽然召集所有公卿宗室于正殿。他高踞王位,面色前所未有的沉重冷峻,目光缓慢扫过阶下每一张或因恐惧或带揣测的脸庞,沉默得如同凝结的冰面,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殿内所有臣子骤然屏住呼吸:

“纪师狼子野心,营丘距其疆土仅数百里!斥候急报,纪侯新铸战车不下百乘!我营丘虽有山河之险…难抵虎踞其侧,日日啃噬!寡人…决意迁都薄姑!以避纪国锋芒!”

刹那间,死寂凝固的大殿中仿佛被猛然投入滚油的热锅。那些白发苍苍、须髯微颤的营丘老臣们脸上的谦卑恭敬瞬间碎裂崩塌,如同遭遇前所未有冲击而坍塌的堤坝!一位身着玄色卿士深衣的老者踉跄着冲出班列,如同被烈火炙烤般嘶吼:“君上!营丘乃姜姓始祖所立国都!国祠宗庙在此!先君陵寝在此!八百年社稷在此!血脉根基在此啊!岂可一朝弃若敝履?!这…这是断我齐人祖脉!是绝国运根基!”他枯槁的双手颤抖着指向王庭外宗庙的方向,几欲昏厥。

“臣冒死恳请君上三思!” 另一位年轻将军重重叩首在地,额头撞击在金砖上的声音异常沉闷,“薄姑虽处内陆,然四面平野无险!营丘有山河环绕,易守难攻!一旦弃守……纪国大军更可长驱直入腹地!避锋?此举无异于……自断筋骨、束手待毙!”

群臣的劝谏如汹涌潮水。然而王座之上,胡公静立的表情像蒙上了一层厚重冰壳般毫无松动,眼神反而越发锋利阴沉,他缓缓抬起手打断了激愤的声浪:“退都之议已决!不容再辩!” 声音陡然冰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寡人身负社稷重任,岂容妇人之仁?国之存续,重于虚名!三日后举国启程!违令者,族诛!” 如同寒冬腊月里突然降临的三尺坚冰,瞬间冻僵了所有异议的声音。殿内只剩下死寂无声。那些大臣们抬头望向他们的君王时,仿佛望着一个彻底陌生的、被无形力量扭曲操控的傀儡躯壳,冰冷得彻底与这片土地割裂开来。

迁都令如同晴天霹雳炸遍营丘街巷每一处角落。三日后的寅时,天尚未明透,青黑天际只挂着一弯惨淡钩月。冰冷的雾气在街巷中凝滞游荡。城中一片死寂被无数马蹄声、木轮碾压青石板的沉闷滚动声、士兵催促呵斥的咆哮声以及压抑在喉咙里的低微啜泣撕得粉碎。一扇扇沉重府门、宅邸大门带着刺耳的吱嘎声次第开启。被迫跟随迁徙的队伍沉默得如同送葬大军,没有喧哗,没有对话,只有辎重车辆那沉重木轮碾压路面的刺耳吱嘎声,还有马匹偶尔喷出的低沉响鼻,都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人们心头。

街道两旁,数不清的庶民瑟缩在各自紧闭的门板后面,挤在窄小窗棂缝之后,隔着冰冷栅格向外窥探。火光在远处营丘北门方向剧烈跳动,那是先行启程的宫人内侍、宗室贵胄们车架上悬着的火把。火光只能勉强照亮一小团模糊人影轮廓,却在深黑死寂的建筑投下无数扭曲拉长、如鬼魅般舞蹈抖动的阴影,如同正在上演一场盛大阴森的幽冥游行。

迁都队伍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绝望。人们或拖拽着简陋包裹,或被驱赶着前行,频频回望营丘城中他们祖辈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那些熟悉的、承载着无数记忆的房屋轮廓在黎明的微光中如同即将沉没于永夜的岛屿。白发老妪枯槁颤抖的手死死扣住自家门框,枯瘦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扭曲变形,她浑浊的泪水流淌在刻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祖宗之地…百年血脉之地啊……” 干裂的嘴唇里反复念叨的唯有这几个字,仿佛在咏唱一曲无声的悲歌。那些被强行抱上牛车、尚不明世事的孩童哭闹不休,撕扯着他们母亲褴褛的衣襟:“娘…娘…我要回家…我要老房子住…”清脆稚嫩的童音被风吹散在城垣上空,化作这场浩劫中最刺耳痛楚的音符。

当庞大而缓慢的迁都队伍,如同遭受重创的蚁群般,拖拽着沉重的伤口与辎重,终于挪移出营丘那扇高耸沉重城门在身后投下的巨大阴影时,城头戍守的最后一些士兵手持长戟,呆立在冰冷的雉堞边缘。他们如泥塑木偶般目送着这支承载着齐国历史与民众家园的队伍消失在地平线。他们的身影映衬在高耸城楼背景之上,单薄、僵硬,如同被无情命运丢弃在原地的、无用的废弃石料。一阵骤然刮起的卷地寒风掠过空旷无人、布满深色车辙印记的街道,卷起尘埃、枯叶与无数被遗落的破碎布条纸屑,如同死城在风中呜咽啜泣。那些未被迁徙队伍带走的、老旧腐朽的门窗在风中剧烈晃荡撞击着框壁,发出“哐啷…哐啷…”的凄厉哀鸣。

营丘,这座昔日东方雄都,一夜之间从骨髓深处被抽干了所有热腾腾的活气。只有浓烈的、未燃尽的炭火灰烬气味混和着腐坏弃物散发的异味被风裹挟着,久久盘桓在街巷纵横的上空。而胡公静立端坐于向薄姑缓缓行进的华丽华盖车内,紧紧握着车内垂下的冰冷玉环,他紧闭的双唇没有任何表情起伏,如同雕刻。

但薄姑并非避风港湾,这里等待齐人的是新的劫难与困苦。迁徙如同残酷筛网滤过百姓筋骨。路途上,老人如深秋枯叶般纷纷凋零;水土不服如剧毒,在简陋营地滋生蔓延,夺走无数生命;纪国狼烟并未熄灭,骚扰如跗骨之蛆,劫掠粮草牲畜,让薄姑外围地带如被病疽吞噬般疮痍满目。沉重的赋税、无穷尽的徭役如粗砺绳索,勒在侥幸活下来的庶民脖颈上,榨取着他们最后一丝气力与温饱和希望。营丘旧部公卿与宗族们如同被割断命脉的古树,困在薄姑这个由泥土和水塘组成的陌生之地,昔日宫阙飞檐雕梁只能在记忆深处蒙尘。胡公静立端坐于新建薄姑宫略显粗陋的殿堂之内,身下虽铺着厚厚的新编丝席,却也如同坐在尖锐荆棘之上般煎熬。案几对面,周室派来的那位绣衣监国特使如影子般紧贴王座一侧。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带着令人不适的穿透力,毫无遮掩地审视着新君批下每一道事关齐国的决策,更直指那些来自营丘故地的臣僚,任何对迁都表露不满或不敬的目光都如芒刺般被这双眼睛记录在案,成为冰冷奏疏里刺向镐京的利箭。

整个薄姑新都都弥漫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压抑之中。怨气在沉默中无声沸腾发酵,最终会酿成何种烈性的毒浆?齐哀公那死于镐京沸鼎的魂魄仿佛盘踞在云层之巅,无言地注视着这片承载了他血脉又无情抛弃了他家业根基的土地,以及他那位继承者看似隐忍实则步步踏入深渊的背影。一场源于怨恨与不甘的风暴,已在无数营丘旧人的心头疯狂酝酿、奔涌……

……

薄姑王城的初雪似乎早得离奇,惨白中浸透着铅灰的雪花在低垂翻滚的铅云之下簌簌落下。那细密却带着尖锐冰冷的雪霰子,打在薄姑新建宫室略显粗糙、棱角分明的石阶和裸露的木构上。整座崭新的“都城”都浸在一种无声的苍白死寂中。宫苑角落里的竹丛在寒风里簌簌摇晃,枝叶交碰时带着冰屑摩擦的刺耳噪音,划破压抑的空气。几个宫婢缩着脖子在廊下快步穿行,脚步声踩在新落的薄雪上发出“咯吱”声响。宫门外不远处的几条主街,早已被厚厚白雪覆盖,难觅行人踪迹。胡公静立立在寝殿门扉半开之处,目光越过新栽的、枝条略显稀疏的松林顶梢,投向薄姑之外那片被风雪掩盖的广袤灰白旷野。他肩上裹着厚重的玄色狐裘,寒意却像无数钢针,穿透层层衣物,刺进他僵硬的皮肉。案前那盏熬着汤药的小炉火焰微弱,散发的暖意稀薄得不堪一击。殿内角落里侍立的内侍总管,垂着眼帘小心地往兽口炭盆里增添着新炭块。新炭受热骤然爆裂开的“噼啪”脆响,如同一记记细微的耳光抽打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也敲击着胡公紧绷的神经。太冷了,深秋凛冽刺骨的寒意,仿佛提前昭示着薄姑这被诅咒之地严酷的寒冬命运。

一股无名恶寒顺着脊椎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抓紧袍襟,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变得青白。这种刺骨的冰冷似乎不仅仅是源自外界的暴风雪。自迁都以来,胡公睡眠状况日益恶化,梦境像被投入鼎镬中煎熬,镐京大鼎沸腾翻滚的水声和气泡破裂的巨响夜夜轰鸣于耳际……间杂着其兄吕不辰那张年轻却暴怒扭曲的脸,时而膨胀成巨人,时而狰狞幻化为厉鬼……

他猛地转身踱回案前,带得狐裘发出沉重声响。他俯身翻开散置的几份简牍文书。有营丘旧臣上书要求减轻冬季赋税,那文字谦卑得如同在尘泥中蠕行,字里行间却渗出对决策的绝望与无声控诉;有来自东部沿海关于纪国掠夺船只、断绝盐路的加急告警……文字在他视线里跳脱扭曲。胡公的目光长久地停在一行字上——“营丘故民多怨怼,望君上念其旧土情切……” 他深吸口气,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一个念头突兀地、如同冰冷刀锋般劈开混沌:我吕静立所做一切,难道不正是为了齐国国祚长存?为何…为何却成了众人眼中背祖断根的千古罪人?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那个梦魇中总徘徊不散的身影——他嫡亲的兄长齐哀公,似乎在每一阵呼啸过薄姑原野的风雪中无声冷笑…如同沸水翻滚时沉闷的叹息。

雪暴持续肆虐了整整五天五夜,整个薄姑如同被巨大的白色尸布彻底覆盖。第七日清晨,天色依旧晦暗如黄昏,雪势虽减弱成零星碎霰,强劲的西风却如无数条冰冷的钢鞭,抽打着冻僵的一切。薄姑宫苑深处,几棵光秃秃的木槿树的细瘦枯枝在风中发出绝望的哀鸣,积雪被风卷起,打在殿前竖起的防雪帷帐上,发出密集沙粒倾泻般的轻响。

一个身裹厚重褐裘的身影,宛如风雪中挣扎行进的暗影,终于抵达薄姑宫外重重深锁的西门门禁之外。门楼之上那两名值守的甲士几乎已经被冻僵在厚重的甲胄之中,头盔边缘结满白霜,如同两尊覆雪的青铜雕像。

“何人?!”左侧的甲士费力挪动冻得麻木的手,按住了腰间铜剑柄,呵出的白色气体在寒风中瞬间消散。

“劳烦军爷…”来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冻得发青的中年男子面庞,眉眼间刻满风霜与疲惫,“小的是营丘‘福和盐铺’派往薄姑清点存贷的管事…” 声音在凛冽寒气中断断续续,如同就要熄灭的炭火余烬,“受营丘旧人…齐公子山公子所托…” 他艰难地喘息着,从贴身夹袄内掏出一方被体温焐得半温热的青铜鱼符,小心递上,“公子山忧君上天寒,前日特命小人携得营丘珍藏的整张银狐皮裘而来…公子说…请君上务必保重…他…亦知薄姑不易…”来人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几乎被呼啸风雪吞没,“薄姑非齐人故土,严寒难御……公子山他…日夜忧心君上…”

鱼符上精细刻着“营丘公子山”几个小巧篆字,边缘部分已被磨出光泽——正是当年宫廷铸造的私印信物形制,绝对做不得假。两名甲士交换了一个眼神,警惕并未全消,但这风雪天里提到齐公子山——他向来以温和敦厚、关心君上身体着称,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况且银狐皮裘……在这鬼天气里确实是无价之宝。

“等着!” 一名甲士低吼一声,接过鱼符转身消失在内门甬道昏暗之中,脚步踏碎檐廊边缘冻硬如铁的冰雪块。

门廊外孤身伫立的男子深深低下头颅,风帽垂下的阴影将他半张面孔覆盖。冻僵的手指在宽厚的褐裘袖笼深处缓缓移动着,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坚硬冰冷的存在,动作细微得如同拂去袖口冰屑。片刻之后,那名军卫的身影在幽深的门洞尽头再次出现,向着门楼方向挥动几下手臂示意:“君上召见!带他来后殿暖阁面呈裘衣!”他声音在寒风中略显亢奋,“动作麻利些!这鬼天气!”

当这名伪装成商贾的刺客被引领着步入薄姑宫后一处专为君王御寒修建、特意增设了几个巨大炭盆的暖阁时,他周身携带的逼人寒气瞬间被温热火流撞退。但空气中弥漫的却不是舒适的温暖,而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草药苦焦气味混杂着松脂燃烧后的烟气。

暖阁之内光线昏暗,胡公吕静立身披厚重的棉锦袍斜倚在铺着皮毛的坐榻上,双肩依旧不住微微颤抖。案几上一盏青铜小灯跳跃着微弱的火苗,只能照亮他近旁一片区域。他身旁不远处肃立着几名亲信内侍,如同沉默的剪影。当刺客深深埋下头颅,双手恭敬捧着一个以黑布严密包裹的长方形状物件,仿佛托着无上珍宝,步步靠近坐榻时,几名内侍眼中并无半分戒备之色。胡公脸上也稍稍舒展一丝病容之中难得的温和笑意,费力地抬起一只苍白枯瘦的手,声音干涩虚弱:“公子山…到底是兄弟心近…天寒如此…亏他还惦记着兄长的老骨头……”他甚至微微向托盘前倾了一点身体。

“君上恩典!”刺客的声音压抑而沙哑,几乎淹没在暖阁深处炭盆木柴燃烧的轻微“噼啪”爆响中。就在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仅仅半臂之遥时——捧着“黑布裘匣”的双手骤然爆发出一股爆炸性的力量!只听得“嗤啦”一声裂帛般刺耳的撕裂声响,包裹裘匣的黑色粗布被硬生生从中扯开!一道寒光如蛰伏于幽潭深处的银蛟骤然抬头,带着压抑的破空尖啸,骤然撕裂了暖阁中氤氲的暖雾与药香!根本不是什么狐裘,而是一柄窄长锋锐的青铜短剑!

“昏君!今日用此利刃,告慰哀公在天之灵!”

刺客的动作迅猛得如同嗜血的豹子!剑锋直指胡公左胸要害位置!胡公浑浊双眼骤然惊恐圆睁,倒映着那道迅疾如电的致命寒芒!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垂死野兽般的嘶哑嚎叫,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格挡——却抓了个空!剑刃没入锦袍、刺透棉絮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紧接着便是骨肉被利刃穿透撕裂的声响!

“呃啊——”凄厉无比的惨嚎从胡公喉咙深处爆发,几乎震碎了暖阁的所有窗棂纸!他单薄瘦弱的身体被巨大冲击力直接带离坐榻,像一只口袋般向后倾倒,撞在身后冰冷的宫墙上又重重弹回地面!

同一刹那,暖阁外原本寂静回廊中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嚣怒吼!

“诛杀伪君昏主!迎奉公子山公子归正大位!”

“营丘子弟!随我讨逆!复我故都!”

人声如巨浪海啸席卷而来!无数沉重纷乱如惊雷的脚步声伴随着刀刃劈砍格挡发出的刺耳撞击声、令人牙酸的骨裂断裂声、鲜血喷溅飞洒声、濒死哀嚎声,汇成一片巨大的血肉漩涡!暖阁厚重门扇被数名身着破烂皮甲却双目赤红如炭火的壮汉奋力撞开!他们手中紧握的铜剑剑刃仍在不断向下滴落温热血滴,如狂怒奔涌的血河支流!公子吕山身着简朴深衣出现在门口,面色却冷峻如同最坚硬的花岗岩。他手中紧握那柄沾染着猩红液体的长剑,大步流星踏入暖阁,目光如锥子般投向地板上那个仍在剧痛抽搐、口中不断冒出血沫的身影。剑尖带着呼啸风声,直指向胡公染满血污的面门!

“静立!”公子山的声音如冰雪般森寒,“你懦弱贪生、倒行逆施、背弃先祖、割绝故地民心!更陷兄长蒙千古奇冤!” 冰冷的剑锋在他手中纹丝不动,紧贴着那濒死者剧烈颤抖的喉间肌肤,“你这窃国之贼!有何面目见齐国列祖列宗于九泉?!”

“我……” 胡公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般撕裂含混的呛咳声,浓稠猩血大股涌出堵住所有话语。他努力转动眼珠,涣散瞳孔最终凝固在公子山握剑的手上,那柄剑……那轮廓,仿佛镐京那座巨大杀人鼎的狰狞倒影……他残存意识中闪过一张暴戾却也是他血脉相连的兄长面孔……最终所有光芒在其眼底彻底熄灭了。

薄姑宫苑的杀戮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刺眼猩红血浆泼洒在大殿柱础、阶前新铺的粗糙青砖、甚至在尚未融化干净的斑驳积雪上,形成大片狰狞诡异图案。当雪后初阳终于挣脱了浓厚铅云的禁锢,将苍白刺眼的光芒投向这片血腥狼藉的修罗场时,公子山屹立在堆积如山的尸骸中间,全身铁甲已被血浆浸染呈现出深沉的黑色结痂。他手中高举象征齐国社稷的黑底白色大旗,如同擎起一座沉重染血的墓碑。

“逆君伏诛!暴政已亡!”他的声音震彻血海尸山的薄姑王宫废墟,“随我——即刻——班师!复我营丘故都!”

那面沾满了无数齐国战士与胡公党羽粘稠血浆的旗帜在他手中猛然挥动,带起一片红黑相间的幻影,如同宣告新生的、悲壮而狂暴的号令。

当公子山亲自挥动的大旗出现在昔日营丘北方的地平线上时,这座寂静如巨大坟墓的死城仿佛被注入了岩浆般滚烫的活力!整座城瞬间沸腾!沉重的城门如沉睡已久钢铁巨兽从内部被猛地撬开!城中原本如同冬眠枯木般的营丘残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呐喊狂潮!人们如汹涌决堤的怒涛般挤满每一条萧瑟街道,争先恐后冲出城外旷野!男人、女人、老者、儿童……无数双手臂疯狂挥舞着能找到的一切简陋器物——锄头、木棍、碎裂瓦片、甚至是刚从废墟捡起的半块砖石。他们衣衫褴褛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干裂苍白的嘴唇里爆发出最原始狂野的悲泣与欢呼!泪水浑浊裹着泥尘,在每一个扭曲的面庞上冲刷出沟壑。

“归来了!公子山归来了!”

“营丘!终于回家了!”

“天命!复归我大齐!”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直冲云霄,几乎要将那些残留的厚重云层撕开!这声音汇聚成撼动山河的力量,仿佛要以无数血肉喉咙爆发的震颤,去强行弥合被胡公迁都之刃割裂的、齐人心中那道永远滴血的深刻伤痕。那些积郁了整整三年的愤怒、绝望、哀伤……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彻底决堤的出口,化作震天动地的泣血怒吼!齐人百年血肉滋养的土地,终于踏上了它迷失已久的主人!

队伍中央那辆被无数兵甲簇拥、由四匹高大雄健战马拉动的玄色车驾碾过城门前厚厚积雪留下的深色泥泞时,城头早已被一群手执简陋兵器夺回了控制权的营丘戍卒奋力擂起巨鼓!鼓声雄浑如雷,击碎了笼罩营丘城上空三年如一日的沉痛死亡阴霾!车驾碾过青石大街,车轮重新轧过一道道早已印入城骨肌理的、曾承载齐国无数辉煌与苦难的旧辙印记之上。大街两旁挤得水泄不通的营丘男女老幼不顾军卒阻拦奋力向前拥挤,无数双臂膀试图穿透狭窄空间去触碰那个带领他们夺回家园的身影!狂喜涕泪纵横于每个人的脸上,如同河流奔腾!

公子山登临营丘旧宫久已荒废的断壁残垣之上。他俯视着脚下这片饱尝战火屠戮、政权更迭、最终复归姜姓血脉的热土,目光越过那些因巨大喜悦或撕心裂肺哀嚎而扭曲到极致的庶民面庞,落进记忆无法释怀的深渊之中——沸腾着恐怖油汤的巨鼎镬镬阴影笼罩着镐京王座…被驱离营丘时漫天飞雪中那无数双绝望回望的苍老泪眼…薄姑宫暖阁内四溅喷涌的浓血…无数记忆碎片在心底疯狂搅动,最终凝化成此刻沉重如山的意志——既然权力之路浸透了血泪与残暴,那我唯有以更坚硬的脊梁和更无情的手段来背负这染血的冠冕!哪怕此生行走于刀锋火海之上,亦要让营丘这片宗庙重地,再不被任何权势强权从它扎根的土壤中强行剥离!

天边最后一抹暗红夕照如同凝固的血块般染透了破旧宫殿残缺飞檐的轮廓。一队披着寒气的亲兵快速穿过尚未清理尽战场遗迹的前殿广场,在公子山身前数步处齐整跪倒,甲片撞击着冰冷的石面:

“启禀新君——逆贼胡公静立之血裔全族共四十七人,已然肃清逐出齐境!敢有擅回者——格杀勿论!”

“新君?”公子山望着血痕犹在的宫苑废墟,声音在暮色里沉如滚雷,“从今日起——寡人便是新齐国法统所系的——新君!”

他缓缓扬起手掌,掌心虚对着那些匍匐于脚下、沉浸在巨大悲欢交错之中的、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芸芸众生。那张在最后血光夕照中勾勒出的脸庞上,刻满了属于君主应有的、混合着疲惫、冷酷与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复杂表情。命运最终以一种极端暴戾残酷的方式,完成了齐国权力中心从薄姑至营丘的轮回迁徙。权力的宝座下铺满了数不清的亲族骨殖,喷溅的猩红血液最终浸透了营丘每一寸宫墙残垣下的古老根脉。那面重新高高矗立在齐国公阙之顶的玄底白纹大旗,在渐次强劲起来的夜风中猛烈抖动着旗身哗哗作响。它如同浸透了血的裹尸布,亦像一片在无尽深渊中挣扎燃烧的巨大火焰——一个以沸鼎烹煮其君为开端,最终以血溅王庭、宫阙回迁为终结的残酷轮回,在史官笔端将永远凝固成沉重的两个字:复国。

然而天地无声,唯余凛冽北风,卷过这片刚刚被剧变洗刷过的苍凉土地,呜咽低鸣,仿佛奏响了一曲只有齐国大地才听得懂的、永无休止的、沉痛而苍凉的哀歌。权力轮回的锁链环环相扣,每一个扣环都沾染着无法洗脱的人血气味。它从不曾有永恒的起点,亦不知命定终结于何时何地——如风般席卷大地,留下身后茫茫无尽的废墟与血色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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