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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刀子般割过洛邑的旷野,呜咽着钻进城池的门洞,卷起尘土与枯草盘旋,撞上高耸的宫墙也只得徒劳跌落,呜咽着消散于空旷的庭院。王城,这座曾令八方俯首的核心之所,已难掩衰朽的气息:赤红宫墙斑驳,如同久病之人脸上不祥的龟裂;琉璃瓦顶间衰草摇曳,衬着愈发沉重的铅灰色天穹;昔日百官如云的广场空空荡荡,只余下青石板上深刻又寂寥的车辙印记。

洛邑,这座承载了八百年周祚的古城,在暮冬的风里瑟瑟发抖。风是无情的剃刀,削过高耸却已然斑驳的宫墙,穿过巨大城门的豁口,在空旷的宫苑中打着凄厉的呼哨。丹陛蒙尘,殿宇失色,几根不甘寂寞的衰草在王座玉阶的缝隙里扭动腰肢——这便是东周王朝最后岁月的底色。

西暖阁内,炭火的微光挣扎着跳动在几块粗劣的黑炭上,散发的暖意远不及室内的阴寒。周赧王姬延,斜倚在早已褪色的厚厚锦垫堆中,一张深紫纹饰的羔裘勉强裹着他单薄如枯枝的身躯。炉火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双浑浊的眼珠时而混着一点无望的光亮,时而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案几上,一卷竹简半摊开着,记载着几日前秦兵又一次洗掠了王畿边某个仅有几十户的小村,夺了可怜的口粮,杀了数名青壮。这样的简牍,在墙角已经堆起了不小的一叠。

“豺狼!”一个沙哑含混的字眼从姬延枯薄的嘴唇里挤出来。紧裹在身上的羔裘并未阻绝寒气,反似一层坚冰,冷意直钻入骨缝深处。他的手,遍布褐色斑点如同枯叶,用力攥着膝上褶皱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起死白。偌大的王畿,如今连他这位“天子”的炉膛里,能用的也只是些呛人的劣炭。国虽未亡,可这蜷缩于王座之上的寒意和屈辱,却与囚徒何异?

“王上……”

内侍总管单老佝偻着腰,像根即将断裂的朽木,悄无声息地捧进一盆热水。他把铜盆小心地放在离炭盆稍近的木架上。

“楚国……特使……”

单老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也被冻得发抖。但“楚国特使”四个字,却像冰冷的铁钉骤然钉进姬延混沌的思绪。

“谁?”浑浊的眼球猛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努力地转动着,试图凝聚一丝清明。楚国?那个盘踞南方、控扼大泽、曾令秦国忌惮的南方巨兽?多少年了,还有大国记得派使者前来这风雨飘摇的雒邑?久违的、带着一丝荒诞的激动,如同枯井中泛起微澜的死水,让他干瘪的胸腔奇异地起伏了一下。他撑着锦垫,努力地想要直起腰。“何人所派?名号为何?”

“说是……春申君座下左司马,昭奚。”

“春申君……”姬延喃喃着这个名字,黄歇,那个以权谋智辩闻名于诸侯的楚相。胸腔里那股虚弱的火焰似乎又蹿高了些许,烧灼着冰冷的四肢。他枯瘦的手指深深掐入身下的锦垫,“更衣!快快为寡人……更衣!”声音陡然提高,又因底气不足而破碎变形。单老惊得浑身一颤,慌忙招呼两名同样苍老佝偻的内侍,手忙脚乱地去翻箱倒柜,寻找那套只有在最重大场合才被迫展示的、华丽厚重却虫蛀线松的玄色衮服。

正殿被勉强拾掇出了些昔年的威严模样。高大但空荡的廊柱间,巨幅的玄纁幡幔垂下,遮挡住墙壁的斑驳剥落和渗水的印痕。只是这些丝织品过于陈旧了,暗沉的红色像凝结了数百年的血污,沉重的玄色则如一团化不开的夜。丹陛下方,象征性的仪仗稀疏排开:十几名身着陈旧皮甲、腰佩铜剑的老迈卫尉,尽力挺直他们早已佝偻的脊背,一张张刻满风霜的脸上,只有面对例行公事时的麻木。

宫钟沉重且带着滞涩地响过三巡,发出喑哑的回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游荡,更显空寂。脚步声自殿外传来,坚实有力,一下下敲在冰凉的石板上,迥异于殿内惯常的虚浮和拖沓。

一个人影阔步迈入殿门。一身楚地特有的赭石色直裾深衣,质料厚重,针脚精密,虽无过多繁饰,行走间衣料摩擦之声沉稳而劲道,已是一份无声的宣告。来人正是昭奚,身形雄健,阔面高鼻,下颌方正,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情景——那些衰朽的华丽,那些强撑的排场,那些卫士身上黯淡的铜锈和眼中茫然的空洞。他走到丹陛之下,恰到好处的距离,拱手揖礼,声音洪亮得近乎突兀:

“楚王座下,左司马昭奚,奉国主与令尹春申君钧命,恭觐天子!谨献楚金百锾,彩帛十车,禾粟五百钟于王庭之外!”

百锾金?十车帛?五百钟粟?这数字像几块滚烫的石炭砸进冰水里,激起一片窒息般的涟漪。殿角侍立的几个老内侍死水般的脸上猛地抽动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殿外,似乎想穿透高墙看到那份厚礼。姬延坐在丹墀之上的高背漆案后,宽大的玄色深衣下,那具枯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属于天子的威仪——头颅微抬,视线半垂,落在那位楚使不卑不亢的身姿上。但那份威仪,在这厚重得几乎将他压垮的礼物面前,显得何其脆弱。连座下那个久经风霜的破旧锦垫,都似乎因承载这份突然的重量而发出了细微的呻吟。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如同砂纸摩擦。

“楚王……与春申君……劳心了。使者远来辛苦,赐坐。”声音竭力稳住,带着久未使用的迟滞和艰涩。

昭奚并未真的落座,他只象征性地在宫侍挪来的一个矮墩上沾了沾。目光灼灼,没有丝毫寒暄的迂回,开门见山,直刺那个所有诸侯都讳莫如深的名字:

“方今天下大争,秦人独强,如饥狼搏食,视列国如盘中肉、俎上鱼!今岁初克韩野王,斩首两万;复又北侵赵境,兵锋所向,诸侯震怖!我王与春申君夙夜忧愤,常思惟有聚合天下忠义之力,同御虎狼之秦,方能保社稷之安。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相击的铿锵之力,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击回荡,将那份衰朽之气压得一窒:

“能号令诸侯、凝聚众心、兴仁义之师者,舍天命所钟之周天子,谁人能当?!”

一句“谁人能当!”如一个炸雷,闷响在空旷又肃静的王座之上。姬延枯瘦的背脊猛地挺直,头颅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爆射出惊人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骤然被添满了灯油,直勾勾地钉在殿下昂然而立的楚使身上。号令诸侯?!号令天下?!这字字句句,击穿了他身下冰冷的垫子,锤进他朽木般的身躯深处,在那层覆盖着衰亡的尘土之下,有什么干涸了数代的东西被这声音残忍地唤醒了。

单老佝偻着立在王座一角,布满沟壑的脸也因这石破天惊之语而抽搐起来,老眼中掠过一丝本能的忧虑。

而阶下的昭奚,清晰地捕捉到了赧王眼中那瞬间点燃的、病态的狂焰。他心中了然,那计划已然生效大半。他面上更添一分真挚的激昂,语气斩钉截铁:“我王与春申君敢请陛下登高振臂,布天子明诏!召天下诸侯,会师一处,聚十万甲兵,剑指函谷,犁庭扫穴,一举殄灭秦政!楚国倾国之兵,必奉王前驱,甘为马前之卒,执戈亲为陛下扫荡恶氛!陛下赫赫天威所至,秦廷必将俯首!”

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锤,一次次砸在姬延千疮百孔却此刻滚烫的灵魂上。天威!赫赫天威!这久违了的、只属于周天子的词汇,带着魔咒般的魔力,让姬延枯槁的身躯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那玄衣宽袍遮掩下的胸腔剧烈起伏,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过于沉寂的大殿里清晰可闻。

号令诸侯?聚合十万甲兵?扫荡函谷?!

那宏大的、带着虚幻光芒的远景,像一片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在他那布满尘埃的、早已冷却灰烬的心中轰然升起。数十年在秦兵马蹄下颤抖,数十年被诸侯冷眼以待,数十年困在四壁剥落的宫殿里嗅着绝望……所有的屈辱和无力,此刻仿佛都变成了驱动这幻景飞升的火焰!苍白的脸上涌起两片不正常的潮红,浑浊的眼中迸射出近乎疯狂的光亮。

“楚王……此言……”他的声音因亢奋而哆嗦,撕裂般的沙哑刺耳,猛地从冰冷的王座上探身向前,“当真?”

“千真万确!”昭奚的声音斩钉截铁,宛如铁砧上的锤击,“国事岂敢戏言!王诏所达之处,列国谁敢不尊?王旗所指之处,函谷关城,破在须臾!天子重振德威,正在此役!楚国上下,翘首以待陛下神断!”

姬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久远尘埃气息的寒意钻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滚沸的岩浆。他环视着这破败不堪的正殿,目光扫过殿内屈指可数的侍卫、廊柱间垂挂的褪色幡幔、角落里堆积的、记录着秦人一次次进逼的沉重竹简……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衰老衰竭的心脏深处猛烈泵出,那力量来自屈辱的发酵,来自绝望的反弹,来自那虚幻荣光致命的召唤!他挣扎着从厚重的玄衣锦垫中站起,身姿竟有几分虚浮的挺拔。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冰凉的蟠龙漆案边缘,支撑住因激动而摇晃的身体。

“善!大善!”他几乎是吼出这两个字,沙哑的声音在殿堂中荡出回响,“秦国暴逆,吞剥列国,寡人……代天牧民,岂容此獠猖獗!天既假楚王、春申君之口以明其意,寡人何敢踟蹰?!”

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指向那风雪之后、函谷关的方向,仿佛真的看见了自己的旌旗在那巍峨的关城上飘扬。

“传寡人诏!”那沉疴已久的声音在这一刻竟奇迹般地汇聚起一丝属于王者的回响,震得殿内几案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深宫一处偏殿内,灯火昏黄摇曳,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的气息,也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焦虑。

西周公姬咎,坐在一张破损的几案后,眉宇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为清瘦疲惫。面前的丝帛上,墨迹淋漓,列着密密麻麻的名目:

“弓……五千张尚缺其四;劲弩……八百具,匠坊仅能拼凑三百具……”

“戈……短矛……此两样尚可应付,然破旧不堪,只恐临阵崩折……”

“车乘……完整者不足二十……”

“甲胄……铁片缺失无数,皮革腐朽……皮甲勉强可凑千领……”

姬咎的声音低沉沙哑,随着他一项项报出缺额,殿内垂手侍立的两三位掌管府库和工造的老臣,脸色愈发惨白如死灰。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滞涩艰难。他们身后,巨大的阴影被烛火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那些摇晃的影子如同无声的嘲弄。

“粮……”姬咎的笔在竹简上剧烈一顿,墨点晕开一大片,他抬头,目光如寒冰,直刺向须发皆白、官居仓廪令的老臣子。“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汝言……能支撑几何?”

老仓廪令的身体猛地一颤,布满老人斑的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前那记录着触目惊心数字的木牍,额角渗出冷汗:“……回……回禀公……府库所储,麦粟豆秣……悉数计出,仅……仅可支撑……八千兵卒……三月而已……”说到最后几字,已是气若游丝。

“八千兵三月?”姬咎猛地一掌拍在几案上,那卷着缺口的旧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墨盒跳起,泼洒出几点乌黑的墨迹。“汝欲使王上挥天子之旗,号聚天下诸侯于伊阙,只带八千老弱、半岁口粮,去为六国做个引路的笑话不成?!”

老仓廪令被这声呵斥惊得几乎瘫软下去,其余人也都噤若寒蝉,不敢与西周公那锋利如刀的目光对视。死寂笼罩了这间小小的偏殿,只有烛火噼啪爆出微弱的油星,打破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沉默。

突然,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在殿外石阶上响起,伴随着压抑不住粗重喘息。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撞开门扉,几乎是扑进殿来,额头一块青紫,脸色却涨得通红,眼中是混乱的惊恐和一丝近乎扭曲的狂喜。

“公!公!王上……王上传旨!……”他喘得说不清话。

“何事惊慌?”姬咎心中不祥的预感陡然加剧,厉声喝问。

那内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光扫过殿内几位面无人色的大臣,终于用一种梦呓般的、带着哭腔又含笑的奇怪腔调喊了出来:

“王上……要借粮!借饷!借金!向雒邑……向城里的富户们……借钱!借粮!借兵器!还要给他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噎,“……写欠券呐!”

“什……么?”姬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猛然窜上头顶,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

“借券……”那内侍眼神涣散,重复着这个如同毒咒的词语,“王上……王上有旨,命西周公……监制‘债券’,盖上天子玉玺……让那些富商们出钱出粮……允诺……”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被彻底惊呆后的麻木,“……允诺大军破秦之日,以秦宫库藏珍宝……加倍……偿还!”

“咣当!”

掌管工造的老臣身体一软,撞翻了身侧的铜灯架。青铜的灯盏砸在地上,滚了几滚,燃着的灯油泼溅出来,迅速烧焦了一小片陈旧的毡毯,发出一阵刺鼻的焦糊气味和呛人的浓烟。

殿内,唯余那油灯燃烧的嗤嗤声,以及那内侍急促粗喘的回响。西周公姬咎僵立在案几后,面如死灰。他的手指死死扣住了案几的边缘,用力之大,使得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几乎要折断。那些写在丝帛上的缺额清单,在烛火下刺眼地摊开着,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纸催命的判书,而这张判书,竟被那个坐在王座上的老者,以这种荒唐透顶、饮鸩止渴的方式签下了印章。

姬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劣墨和绝望的空气。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彻底认命:

“……遵王命。制券,盖印。”

洛邑城内,连日来如同沸水泼入了滚油。

王宫的朱红大门,数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地、却带着一种古怪的仓惶和被迫向一群特殊的“客人”敞开。高大的门槛之内,不再是森严的禁地,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宽敞的庭院中,身着彩衣宫装的侍者捧着托盘,托举着朱漆大盘,盘中整齐叠放着一片片质地坚韧、绘有精美云纹边框的丝帛。每张丝帛之上,墨迹淋漓地书写着借贷的金额、粮秣数目或兵器类别,左下角赫然扣着一枚硕大通红的玉玺印痕,正是大周传承数百年的天子印信!

富贾们鱼贯而入。走在最前的,是白圭,经营着城内最大的盐粮商号,身躯肥胖,几乎撑破那身特意换上的绛紫色锦袍。他身后紧跟着范巨,控制了洛邑及周边半数铜铁器买卖的巨贾,深赭色的直裾深衣剪裁合体,只是眼神锐利如鹰,目光飞快地在侍者捧着的托盘上扫视,估量着每一张丝帛的价值。再后面还有十数人,无一不是洛邑城中最有头脸的商界巨擘。他们脸上堆着谨慎而谦卑的笑容,眼中却燃烧着赤裸裸的热切、贪婪和精密的算计。那一枚枚朱红的天子玺印,在这些积年巨富眼中,价值远超黄金!

负责清点与交割的,便是西周公姬咎。他面无表情,身姿站得笔直,但紧抿的薄唇和眼底深处的疲惫如同寒冰。他站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座高阶之下,亲自接过富户们捧上的铜箱或者递来的竹片符节,然后,近乎机械地,将那绘制精良、盖着天子印玺的丝帛“债券”,一张一张地,郑重其事地交付到伸过来的、带着铜钱气息的、温热或冰凉的手掌中。

“白翁献金五百镒,义助王师!得王券——” 侍者拉长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带着一种病态的、空洞的庄严。

白圭躬身,脸上堆满谦卑的感恩,伸出胖乎乎却异常稳定的手,接过那轻飘飘却价值连城的丝帛。入手沉甸甸的,是天子的信用,更是一个翻盘数倍利润、甚至可能染指传世珍宝的幻梦!他的手,与另一张粗糙的手交接而过——那是范巨。范巨献上的,是两百副崭新的铜剑,以及可支取三千石粟米的仓廪符节。

“范君献兵甲粮秣,忠义可嘉!得王券——”

范巨接过丝帛,他的动作比白圭干脆得多,眼神锐利,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充满把握的弧度。他看到了更远——若周军败了,这券不值一文。但若真有万一……那券上承诺的秦宫珍宝,每一件都足以让他在另一个层面上富可敌国!他悄悄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丝帛,那朱红的印纹像烙铁一样灼热。

一张张价值不菲的“天券”,流入了商贾们的手心。每一次交接,每一次唱喏,都像一次缓慢而尖锐的放血仪式。大殿四周那高大肃穆的廊柱之间,侍立的几位宗室老臣,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满溢着不忍卒睹的悲哀,甚至有那么一两位,眼角悄然湿润,偷偷用袍袖拭去那滴为姬周八百年威仪而落的泪。那沉重而华丽的天子礼器——巨大的青铜方鼎,在庭院的角落沉默矗立,鼎身上饕餮的纹饰在流动的光影里,冷冷地凝视着眼前这荒诞而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幕。

公元前256年,一场迟来的倒春寒凛冽如刀,席卷着伊阙河谷。苍天晦暗,浓重的铅灰色云团低垂如铁幕,沉沉地压向两壁陡峭的山峦。枯草蜷伏在嶙峋的岩石缝隙里,狂风呼啸着冲过峡谷,掀起漫天的黄尘,尖利的风啸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号,在空旷的山间反复冲撞回荡。

山道的拐角处,一杆高达三丈的巨纛猛地闯入视野。赤红色的帛面早已被风沙侵袭,不复鲜亮,上面用浓墨金线绣着一个巨大、古老、象征着至高权威的符号——“周”! 狂风吹打着沉重的旗面,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噗噗”声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旗下,一辆古老的驷马戎车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剧烈颠簸摇晃。车驾早已显出破败之相:朱红的围板漆色剥落,多处露出朽木的纹路;轮毂滚动间嘎吱作响,艰难地对抗着坑洼和碎石。套车的四匹老马毛发戗乱,口鼻喷吐着浓密的白气,步伐沉重而踉跄。车上端坐之人,正是西周公姬咎。他身着一套暗色重甲,这甲胄大约很久不曾被人完整地穿过,某些连接处的皮绳显得陌生而紧绷,让他微蹙的眉宇间透着难以舒展的不适。头盔下露出的鬓角,已有了斑斑霜雪之色。他一手死死把住车轼,身体因颠簸而左摇右晃,另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那冰冷的青铜触感,此刻也无法驱散他心底不断扩大的寒冰。

这支所谓的“王师”,正拖拽着沉重的脚步,在谷底干涸的河床上艰难前行。队列稀疏,松散如一条破败不堪的长蛇。战车稀稀拉拉,每一辆看起来都和姬咎所乘的一样陈旧,有的车轴甚至用粗绳和铁箍勉强加固过。拉车的马匹也大多精神萎靡。兵卒则更为混杂不堪:少数身着还算完整的陈旧皮甲或简陋缀甲,背着生锈的戈矛,勉强维持着基本的队列;更多的则仅仅裹着多层粗麻布袄用来御寒兼做一点可怜的防护,手中握着削尖的木棍或破旧的农具充作武器。脚步拖沓凌乱,沉重的喘息声被呼啸的风声搅碎。队伍中夹杂着数量庞大的、装载着粮草和辎重的牛车。那些牛车简陋得甚至不如商贾所用,拉车的牛瘦骨嶙峋,赶车的役夫面黄肌瘦,用尽全力鞭打着行动迟缓的牲畜,每一次挥鞭都耗尽他们的力气,嘶哑的吆喝声在风沙中显得无比微弱。整个队伍延绵出数里之长,在风中艰难蠕动,如同一头垂暮巨兽在泥泞中挣扎。

“公!”一名骑士策马从前方扬起一路烟尘奔回,风尘仆仆冲到姬咎车前勒住马缰。年轻的面庞上刻满疲惫,嘴唇干裂,眼中布满了交织的焦虑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禀告:“前方……斥候来报!已探至谷口三十里外……未……未见到任何联军营寨烟火!唯见荒野空茫!”

姬咎握着车轼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股冰冷的气流瞬间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沉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这山谷里的风,刮骨生寒:“……楚军营地?可有踪迹?”

“斥候循山脊仔细了望……”骑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不安,“伊阙各处谷口……唯有……我等的旗号,别无他物!前日所报楚军辎重痕迹,现已……已不知所踪!”

空气骤然凝固,只剩狂风更加凄厉地掠过山谷的声音。姬咎缓缓扭过头,目光投向峡谷两侧如同巨大屏风般的悬崖峭壁。在那峭壁投下的、如同巨大墓道阴影般的幽暗里,他恍惚看到了一张张带着嘲弄笑容的脸庞——魏王、韩王、齐王、赵王……还有那张春申君黄歇智计百出的面孔。每一个承诺,每一个使者带来的“誓师而来”的消息,都如同这谷底飞旋的沙砾,此刻狠狠砸在他苍老的脸上。那被赧王视作重振周祚的宏图,那以空头印券借来的“王师”,跋涉数百里,最终抵达的,竟是无边无际的虚无和沉默的陷阱!

一股灼热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用力压制下去,紧握剑柄的手微微颤抖。那冰冷的剑格,也无法镇压心底那名为愤怒和绝望的猛兽,它正用利爪抓挠着腔壁,发出无声的嘶吼。

“继续……前行!直到伊阙谷口!”姬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丝决绝的破碎感,像是在荒漠中固执寻找一口并不存在的水井。“遵令!全军提速,目标伊阙谷口!” 传令官沙哑的声音也很快被呼啸的风吞噬。

车轮重新辚辚滚动,沉重碾压过坚硬的河床石砾。士兵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尘土和寒气中埋着头颅前行。

又一日在风沙肆虐和冻入骨髓的寒冷中煎熬地度过。残存的队伍如同被鞭笞的濒死蚂蚁,终于抵达了约定中六国联军应云集的伊阙谷口。空旷的山前平缓地带,狂风毫无遮拦地吹袭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目光所及,只有枯萎倒伏的荒草在风浪中疯狂起伏,如同绝望的波涛席卷整个山谷,发出沙沙的死亡之音。天边低垂的乌云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头顶,透不出一丝光亮。没有任何营寨的痕迹,没有车辙马匹踏过的新痕,没有散落半分的辎重车轭碎木,甚至连几日前斥候信誓旦旦发现的些许楚军遗留的柴灰痕迹,都已被几日来狂暴的风雨冲刷干净,不留半点线索——仿佛那些信誓旦旦、震动宫廷的“大军集结”的消息,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集体幻觉!

姬咎的戎车孤零零地停在巨大的、死寂的旷野中心。他孤身伫立车上,久久地凝望着这片吞噬了所有希望的空旷。那杆象征着八百年周祚的“周”字大纛在强风中剧烈舞动、挣扎,猎猎之声如同濒死的悲鸣,更像是对这无情现实的尖刻嘲讽。

风更大了,卷起细密的沙砾击打在姬咎冰冷的玄色重甲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刀刻。突然,一直纹丝不动如同雕像的西周公猛地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一声悲吼。吼声嘶哑短促,如同受伤的老狼在寂寥的荒原上仰起的最后一声短嗥,瞬间被更大的风声撕碎、吞没。

他布满风霜皱纹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一直紧按在腰间佩剑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动作突兀而狼狈,像是在阻止更猛烈的东西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指缝间,一股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蜿蜒渗出,沿着他干瘪的手指缝隙慢慢流淌下来,有几滴溅落在冷硬的青铜胸甲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点点污迹。

“公!”身旁几名亲卫官骇然失色,急欲上前搀扶。

“无……碍!”姬咎猛地放下手,强行将口中的血腥吞了回去。他挺直了那副被重甲禁锢着的、已然枯槁的身躯,目光如冰冷的刀刃扫过身边惶惑的将领和远处麻木望来的兵卒,每一个字都如同牙齿咬碎了冰块般吐出,清晰、冷静,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传令!后军为前军,即刻……”

他停顿了一瞬,仿佛需要积攒最后一点力气来宣布这个命令,最终,那个屈辱的词还是从他嘴角冰渣般掉落下来:

“……班师!回都!”

洛邑城,正午的阳光懒洋洋地爬过王宫朱红色的高墙,将那斑驳的痕迹涂抹得更加清晰。

忽然,城头上当值的士兵甲似乎捕捉到了远处的异动。

“嘿!快看那边!”士兵甲猛地推了一把正靠着冰冷城垛打盹的同伴士兵乙,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的兴奋。

士兵乙被推得一激灵,不满地嘟囔着:“见鬼了?”

士兵甲急切地朝地平线指着:“动静!有动静了!像是……回来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西北方向天际线上缓慢显现出的一片微小的黑影轮廓。

城头上当值的几个士兵渐渐聚拢,伸长脖子向西北方向眺望。当那片轮廓愈发清晰,最终变成一杆虽显破旧却依稀可辨的赤色大纛时,城墙上先是一阵短暂的骚动和期待的低语,瞬间便被另一股压倒性的情绪取代。

“是……是周字旗!”士兵甲的声音带着一丝失望,“可这队伍怎地……像是被狼群撵回来的?”

那支在视线中缓缓放大的队伍,与他们出发时虽杂乱却尚存几分声势的景象已经判若云泥。队列在荒芜的原野上拉得更长,像一条疲惫不堪、遍体鳞伤的死蛇在蠕动。旗帜大多残破或卷缩起来,很多旗帜干脆消失不见。士兵们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绑上了石磨,每个人脸上都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对前路完全无望的呆滞。缺口的戈矛扛在肩上,如同沉重的枷锁。战车稀稀拉拉,车轮转动的吱呀声老远便隐隐传来,如同病痛的呻吟。车驾上的士卒几乎都蜷缩着身体,躲避着并不毒辣的阳光,仿佛也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开始在城墙头蔓延开来,最终死死抓住了每一个观望者的心脏。士兵们面面相觑,眼中那份早起时残留的睡意早已被震惊和一股更深重的不祥预感取代。

“败了……肯定是败了……”士兵乙喃喃地下了结论,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嗅到了某种即将降临的巨大灾难的气息。

队伍最前方那辆尤为残破的驷车渐渐驶近。车轮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木头呻吟的悲鸣。车上那人身上的重甲,也沾染了厚厚的黄色尘土,头盔下的面容刻着深深的疲惫沟壑。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越来越清晰、却如同巨大坟墓入口般的洛邑城门。

车轮吱呀,终于碾上了靠近城门的那条还算平整的官道。然而,就在城门洞幽暗的阴影扑来,几乎要将整个车驾吞没的一刹那,队伍末端突然爆发出两声凄厉、高亢得变了调的惊呼!

“粮……粮车!咱们的粮车!没了!”

这两声如同裂帛的尖叫,骤然撕破了队伍回城仅有的那份沉重死寂!

姬咎浑身剧震,猛地勒住马缰,僵硬地扭头回望。队伍末端那片混乱已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

几辆落在队伍最后方的老旧牛车被惊惶的人群下意识地围在核心。拉车的牛原本瘦弱不堪,此刻更是口吐白沫,瘫倒在地,四肢抽搐。而那几辆装载粮秣的大车——板车上本该被麻袋撑得满满的地方,竟赫然呈现出大片刺眼的空隙!

几个面黄肌瘦的役夫正疯狂地将几袋看似沉重的麻袋从车底掀翻在地。刺啦!麻袋裂开,滚出的并非颗粒饱满的粮食,而是大片廉价干瘪的秕糠、腐败的草屑、甚至还有肮脏的砂石土块!

“假的!全都是假的啊!”一个老役夫嘶吼着,抓起一把掺杂着泥沙的草屑,又崩溃地狠狠摔在地上,枯槁的脸上涕泪横流。“……出发时装的麦粟……早……早被……”他目光在混乱的人堆中疯狂搜寻,最终定格在一个低阶押车粮吏颤抖而惨白的脸上。“……被这群豺狼倒卖了!一路偷……一路换了这些东西糊弄我们啊!我说怎么……”他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下去。连续多日口粮短缺,士兵们连皮带都勒紧了好几扣,却只能啃食一些难以下咽的麦饼碎屑……那些本该维持最后一点士气的口粮,竟早已被监守自盗!

“狗贼!” “还我们粮食!” …… 一瞬间,压抑了数百里的愤怒、饥饿和绝望像点燃的火药桶,在队伍末端轰然引爆!饥饿虚弱的士兵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眼中燃起血红的火焰,疯狂地扑向那几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粮官和他们手下的走卒!拳脚、木棍、甚至石头,雨点般砸了下去。惨叫声、怒骂声、骨骼碎裂声、木棒抽打皮肉的闷响……瞬间扭结成一团,在城门外的空旷地上炸开。混乱如同瘟疫,迅速向整个疲敝绝望的队伍蔓延开来。

站在最前方马车上的姬咎,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那一拳一脚都落在了他自己朽骨般的身躯上。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口中猛地涌起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他死死咬着牙关,将那口血和着无尽的耻辱吞了回去,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发出无声的吞咽声。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目光不再看身后那场血腥的骚乱。空洞的双眼,定定地投向眼前幽深得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城洞。那片幽暗深处,是依然悬挂着“天子”头衔的囚笼,是他出发前以“重振天威”为名、签下无数空头债契的地方。

“回……宫……”一个干涩无比、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从他喉管中艰难挤出,轻得只有身边最近的御手能勉强听见。那御手下意识地狠狠抽了一下马鞭,四匹同样疲惫到极点的老马发出最后一声无力的嘶鸣,踉跄着拉动车驾,一头冲进了洛邑城投下的巨大阴影中。

洛邑城,那些手握镶金嵌玉的华丽丝帛“债券”的富户巨贾们,如同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西周公姬咎领着那支几乎溃烂的队伍回到城内的第一刻起,便彻底疯狂了。

王宫,这座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力的建筑,早已不再是禁地。宫门正前方的宽阔广场,短短数日便被喧嚣的人潮淹没。各种富丽堂皇的轻便马车挤挤挨挨,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马车上下来的大多是面色阴沉或焦急的管家账房,他们被粗壮的仆役簇拥着。更多的则是衣着光鲜却难掩凶狠之气的家丁护院,个个眼神剽悍,手中暗地里紧握着袖筒中的短棍或绳索。人声鼎沸,讨债的怒吼、尖锐的催促、夹杂着恶毒的诅咒和鄙夷的嘲讽,此起彼伏,如同煮沸的油锅。

“开门!让天子出来说话!”白圭府上的管事站在一辆高大的马车踏板上,居高临下声嘶力竭地喊,唾沫星子随着喊声喷溅。“我家老爷倾尽库藏助军!五百镒金子呐!金子!不是说王师必破咸阳城?!现在呢?!人呢?!天子的信义呢?!”

“秦宫珍宝?我呸!”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满脸麻子的壮汉跳起来,挥舞着手中两张崭新的丝帛,大声嘲谑,“画在天上的饼倒是好看!看看你们这帮穷酸的周王师!连鞋底都快磨没了!还想着秦王的珍宝?不如给老子把宫墙上的金钉扣下来顶债!”

“就是!还钱!把吃下去的粮食吐出来!老子要现粮!”

范巨府中派出的账房先生则显得更加阴鸷老辣,瘦削的脸颊凹陷,鹰隼般的目光透过攒动的人群缝隙,死死钉在王宫紧闭的宫门上:“白纸黑字,天子印玺!敢写就得敢认!陛下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再不开门兑付!休怪我等冲进去……自行理论了!”他身后几个彪形大汉心领神会地向前一步,双手抱胸,露出鼓胀的臂肌。

人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如怒潮般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沉重的宫门。那巨大厚重的木门,在无数拳头、肩膀、甚至车辕的猛烈撞击下,如同承受惊涛骇浪的礁石,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咚!咚!咚! 的撞击声。每一次撞击都让门轴和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外的石阶缝隙里,不知何时被丢弃的几颗已然发黑的麦粒,在混乱的脚步下被碾成齑粉,混入泥土。

宫门之内,景象对比强烈得令人窒息。外廷的骚动如同惊雷,一声声闷响隔着厚重的门板轰入,震得殿宇梁尘簌簌落下。殿内侍立的宦官宫人,个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有的死死盯着那发出呻吟的宫门,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恐,仿佛门外的不是讨债人,而是手持利斧巨锤的阎罗使者。

通往深宫的曲折回廊上,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跌跌撞撞地狂奔。正是内侍总管单老。他的腿脚早已僵硬,此刻却爆发出一股亡命的蛮力,摔倒了又手脚并用地爬起,顾不上满身的尘土,口鼻中喷着浓烈的白气,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进了一座偏僻宫苑的月洞门。

小园内树影凋零,一座约莫两丈余高的土筑小台孤零零地矗立于此。台基由夯实的黄土垒成,台顶简陋地铺着粗糙的石板。此刻,在初春惨淡的日头下,赧王姬延就半蜷在那冰冷的石台顶上。他身上的玄色袍服沾染了大片污迹,原本束发的金冠也歪斜不堪,几缕灰白的散发黏在汗湿而苍白的额角。他整个人缩在台上仅有的、背风的角落里,蜷成一个绝望而戒备的姿态,像个在旷野上被狼群围住的孤老。

单老冲到台下,不顾年迈体衰,手脚并用地开始攀爬那陡峭湿滑的土台侧壁。刚爬到一半,脚下黄土簌簌滑落,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下。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急呼:

“陛……陛下!”

台顶的姬延被这一声惊呼惊动,整个人如同受惊的狸兔般猛地一缩,浑浊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处。

“……陛下啊!!” 单老终于爬上顶台边缘,几乎是扑到姬延脚边,一把死死抓住那片污浊的龙纹袍角,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宫门……宫门要撑不住了啊!……范府和白府的人……抬了巨木来撞!……守宫的卫尉……顶不住了!……”

那凄厉的哭喊混着清晰传入的“嗵!嗵!嗵!”撞击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姬延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上。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只能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寡人……寡人……”

“那些……那些走商!”单老涕泪俱下,脸上皱纹扭曲成深深的沟壑,继续控诉,“他们……他们在外面……喊……喊得是……”

外廷宫门处新一轮的撞击声浪再次炸响,比前几次更加猛烈!仿佛有千斤重物不断砸落!紧接着,一个如同公鸭被踩了脖子般的尖锐破锣嗓音,穿透了门板,清晰地冲入园内: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姬延老儿!你躲到耗子洞里,老子也要把你耗子皮扒了抵账!天子?我呸!欠钱不还的赖皮狗!滚出来!再不滚出来,撞开门抢光你这狗窝!——”

“滚出来!扒了他的皮——!”无数声音汇成凶恶的洪流,汹涌地撞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姬延的心上。

“噗——”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黏腻水响的声响。姬延猛地向前倾身,一大口暗红色的血液毫无征兆地喷溅而出!滚烫的血点如同密集的黑红色梅花,瞬间洒落在他身前冰冷粗糙的石板地和他的衣襟上。暗红刺目,带着浓重的腥锈气息。

单老魂飞魄散,尖着嗓子哀嚎:“陛——下——!!!”

姬延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地面,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身体剧痛痉挛,嘴角残留着浓稠的血丝,顺着他干瘪的下巴蜿蜒流下。然而他抬起的脸上,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睛,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病态的狂怒火焰!那火焰被巨大的屈辱点燃,烧尽了恐惧,也烧掉了最后一丝清明!

“住口——!”他猛地扭头,沾血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单老,用尽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那声音破碎变形得如同鬼号,“再叫!……再叫一声……寡人……寡人先将你扔下去喂……喂那些狼狗!”

单老所有的哭叫瞬间被扼杀在喉咙里,他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筛糠般地抖,泪水和鼻涕爬满了沟壑纵横的老脸,却再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姬延吼完,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支撑,瘫软下来。他不再看单老,只是艰难地、一寸寸地蠕动挣扎着,重新缩回到那个背风的、阴冷的墙角。他将身上那件早已污秽不堪的玄色王袍尽可能裹紧,如同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华美翎羽、只能蜷缩进最阴暗角落舔舐伤口的年迈禽鸟。每一次从墙外传来的巨大撞击声和那些恶毒的叫骂,都让他猛地抽搐一下,将身体蜷得更紧,袍服包裹得更死,仿佛要缩进一个虚幻的、永不存在的躯壳里。

他的目光散乱无焦,越过低矮的围墙,投向了前朝宫阙的方向。那里有他曾经的庙堂,他曾端坐的王座,他曾叩拜的宗庙。可那些雕梁画栋如今在他眼中,却如同燃烧殆尽的巨烛残骸,只剩下刺鼻的焦味和冰冷的灰烬。而他自己,不再是那个执“六柄”统御万方的天子,他成了一个赤裸裸的笑柄。那朱红的、曾盖在无数决定王国命运诏书上的玉玺,如今却成了他亲手签下的一张张索命券契上的封印!他感觉有无形的巨石正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而来,挤压着骨头,碾磨着灵魂。他所能做的,只有更紧地蜷缩,更用力地捂住耳朵,在石缝间残存的冰冷苔藓里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湿意。

“耗子洞……”外头不知哪句叫骂又刺耳地飘进来,带着恶意十足的戏谑,“……姬延老儿!你那破台子叫什么名儿?老子们给你取一个——叫它……‘避债台’!大家说好不好?!哈哈哈!”

“好!就叫避债台!姬延老赖!欠债不还躲高台!” 一片刺耳的叫好哄笑声浪涌起。

姬延佝偻的身体猛地僵直了一下,随后如同被击垮的堤坝,彻底瘫软在那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他闭上眼睛,浑浊的血泪终于从紧闭的眼角汹涌地流淌下来,冲开脸颊上的尘土和血迹,留下肮脏的蜿蜒痕迹。那“避债台”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灵魂上,成了他此生再也洗刷不掉的烙印,也是这垂死王朝最凄厉、最耻辱的挽歌。

寒意尚未完全褪尽,洛邑王城四周的旷野上,一抹惨淡的绿意在荒草根茎间艰难探出头颅。

然而,这微弱的生机被另一种不祥的预兆无情撕碎。

“快!快关城门!”城墙了望塔上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如同破锣般骤然响起,划破了清晨最后一点短暂的宁静。当值的城尉连滚带爬地扑到城垛边,几乎要一头栽下去。他手指抖得难以控制,直直指向西北方的地平线。

那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股浓密厚重的黑色烟尘正如同决堤的洪流,以惊人的速度向洛邑城席卷而来!烟尘之下,是无数滚动跳跃的黑色斑点——那是数以千计的沉重步伐掀起的死亡洪峰。即便隔着数里之遥,那闷雷般整齐而恐怖的踏步声也已隐隐传来,敲打着大地的脉动,也敲碎所有守城老卒的心防。

“秦人!是秦人——!函谷关的精锐!”城尉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嘶哑绝望得如同困兽的垂死之音。城墙上的气氛瞬间凝结成冰,几个守城多年的老兵只看了一眼那铺天盖地的烟尘中如林的矛戈寒光闪过,脸上便褪尽了所有血色,腿脚一软,当场瘫坐在地。

“擂鼓!示警!”城尉扯着几乎撕裂的喉咙下令,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沉重的战鼓被敲响,鼓槌落下去却没了往日的慷慨激昂,只剩下一种仓皇、急促、带着沉沉死气的闷响,在洛邑狭窄肮脏的街巷间滚动传播开来。

“秦兵来了——!”

“黑旗!是秦将摎的旗号——!”

喊声撕开了王城死水般的沉郁,整座洛邑城如同被狠狠捅了一下的巨大马蜂窝,轰然炸开!混乱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慌乱的奔走推搡……人们争相奔回家中,或者盲目地在街巷里冲撞奔逃。锅碗瓢盆砸在地上的碎裂声、妇孺凄厉的哭号、老人的无助叹息……各种嘈杂混乱的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末日之网,将整座城池死死笼罩。

王宫深处,姬延枯坐在那座曾承载过他最后一丝羞耻感的高台之下——此时的高台,在晨光中静默得如同一座孤寂的墓碑。他形容枯槁如朽木,眼窝深陷成两个空洞,茫然地望着眼前一棵刚刚抽出几片嫩芽、却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槐树嫩条。

仓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单老跌跌撞撞地冲到姬延身前,双腿一软,直接扑倒在地,扬起一片灰尘,脸上涕泪与汗水泥污混在一起,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

“陛下!不……不好了!城外……城外黑旗遮天蔽日……是秦军!秦将摎的大纛啊!函谷关的锐士……数万!城上的戍卫……都已……已吓瘫!城门……”

姬延浑浊的眼珠毫无生气地转动了一下,落在单老那张因极度恐惧而变形的脸上。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那遥远的鼓声和嘈杂的喊叫隐约传来,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油布,遥远又模糊。

“……走……?”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动,艰难地吐出这个字眼,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

“陛下!陛下!”单老爬行几步,扑上来死死抓住姬延冰冷枯瘦的膝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枯草,“趁着秦人还未围死……走!去韩国……对!新郑!或者……魏之大梁!您是天子!韩国魏国……他们不敢不收留天子……定要奉王复位啊!”

“奉王……复位?”姬延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枯涩的嘴角极其勉强地、牵扯出一个细微至极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怜悯。他伸出手,枯枝般的手指指了指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寡人……还像个天子么?韩?魏?……他们可愿收留一条失巢老狗?再引秦兵……兵锋临其城下?”浑浊的老眼中,无波无澜,唯有死寂,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的死寂。“只怕……只怕人还未入新郑境,韩王的……礼送……就已堵在路上……等着将我……锁回咸阳了……”

单老眼中的最后一点希望光芒彻底熄灭了。他瘫在冰冷的泥土上,双手无力地松开姬延的膝头,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无意识嗬嗬声。

“王上!”又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西周公姬咎从院门处快步走入。他依旧穿着素净的布袍,衣角沾了些尘土,但步履却异常镇定,径直走到赧王面前深深一揖。脸上虽然同样写满疲惫和风霜,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清醒,仿佛即将发生的灭顶之灾也未能撼动其深处的岩石。姬咎语气从容,却又直指要害:“恕臣直言。国祚存续,不在逃亡。新郑、大梁,均不足以御秦锋,更不敢因我而引火烧身。王驾若仓皇出奔他国……”他声音陡然加重,“后世史笔,将以何等名目书我姬周?国虽亡,尚有以死殉国之王。若弃城遁逃、寄人篱下终老……那便是……流亡之犬,是……末代之耻!”

“末代之……耻!”这四个字如同四把冰锥,狠狠刺穿了姬延早已麻木的心灵!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球死死盯住姬咎那张平静无波、却透着磐石般力量的脸孔。一丝极其复杂的光在他眼底深处掠过——是不甘?是羞愤?是幡然醒悟?抑或仅仅是在巨大冰封之下,被这四个字所激活的一点点属于姬姓血脉的回光返照?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死寂的庭院里只余下高台四周愈发猛烈的风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城破喧嚣。姬延的目光终于从姬咎脸上移开,缓缓环视着他出生、长大、最终也将消逝于此的这方宫苑的一角——那些历经千年风雨依然挺立的古老殿角,那高耸入云象征着天命的旗杆基座,那一砖一石承载着无数故事的宫殿根基……

“……咎……”姬延艰难地开口,声音喑哑异常,“……替寡人……更衣。”

正殿丹陛之上,那象征着至高权柄、却久已蒙尘的蟠龙高背漆案被小心拭去尘埃。

姬延再次坐上了王座。他身上已换上全套的天子祭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垂旒冠冕。极尽奢华的衣袍纹饰,此刻却如同一副为他量身定制的沉重棺椁,与他枯槁的身形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对比,空洞得没有一丝生气,仿佛穿在一截被精雕细琢后的干枯木头上。

脚步声整齐划一地穿过殿门。殿门敞开处,秦将摎——顶盔掼甲,玄甲锃亮如墨,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按剑而立。他身后黑压压一片如林矛戈,玄色旌旗无声地飘扬。浓重的杀气与冰冷的铁腥气瞬间涌入大殿,冲散了殿内最后一丝陈腐的暖意。殿内角落里仅存的几位老迈侍臣和宗室,不由自主地齐齐扑倒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秦将摎并未跪拜。他只微抬了下颌,目光如同审视猎物的利刃,直射丹陛之上那个包裹在华美祭服中的枯朽身影。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气,在空旷寂寥的大殿中轰然回荡:

“秦使奉秦王命!告周天子!暴周失德,天命已归秦!着周王姬延,奉九鼎入秦,献其国社!则秦王开恩,可全尔社稷,不害尔性命!速遵王命!”

每一个字都像冰渣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字字清晰,字字断魂。

姬延端坐在王座上,头颅在沉重的冕旒下微微抬起,浑浊的眼睛透过眼前摇晃的珠玉垂旒,注视着下方咄咄逼人的秦国将军和他身后代表终结的玄色潮水。他看到了整个大殿角落里匍匐如蚁的臣下那绝望的背影。脸上毫无波澜,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认命般的平静。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在王座扶手上极其轻微地屈伸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些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抚过冰凉的蟠龙纹饰。

他缓缓站起身。那身华丽而沉重的祭服随着他的动作摆动,垂旒在他眼前晃动,珠玉碰撞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声响。

没有人搀扶。他也并未走向丹陛下方咄咄逼人的秦将。而是异常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踏上了殿侧那条通往祭天高台的陡峭石阶。每一步都踏出空洞的回响,仿佛踏在巨大的棺盖上。

祭台高耸,四野空旷。狂风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台顶,吹动姬延宽大的祭服衣袖,猎猎作响,如同绝望的旗帜。他缓缓走至台心。下方,是曾经象征祭天通神巨大铜鼎的位置,如今早已空空荡荡,只剩青石台上几道深刻的环状铸痕和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凹槽。极目远眺,雒邑城郭的轮廓在远方烟尘中挣扎隐现。更远处,是他名义上统领了八百年的万里山河的缩影——那层层叠叠的云霭山峦之后,是韩,是魏,是楚,是燕……那片曾经属于姬周的版图,如今只剩眼底这被烽烟笼罩、被秦军围困得风雨飘摇的方寸之地,如同一块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孤岛。

他站定在高台最边缘,迎着足以撕裂一切的猎猎长风。缓缓地,异常缓慢地,抬起了一只枯槁的手。那只手上沾染过无数空许的承诺,签下过覆国的债券,如今,它开始摸索着,摘向自己头顶那顶象征着天命正统的——

沉重华贵的十二旒冕冠终于被他摘下,攥在了那只枯瘦的手中。

就在指尖松开那冠冕坠饰的一刹那,一种奇异的光彩骤然在他深陷的眼窝里燃烧起来!那光芒仿佛来自被风吹散的灰烬深处最后跃起的火星,带着积压了数十年的巨大屈辱、绝望,此刻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种纯粹到可怕的……宁寂。宁寂之下,竟是出奇的清明。

他忽然笑了。浑浊的眼角因为这点笑意而挤出了更深更扭曲的纹路,发出一种极其轻微、如同朽木摩擦般的声音。他从未笑得如此……开怀。

他右手紧握住那顶沉重的冠冕。左手,却第一次伸向了腰际——在那宽大的、几乎拖地的祭服下摆遮盖之下,一柄青铜短剑悄然出鞘。剑身修长古朴,带着幽冷的青光,如同一段被尘封久远的月光。剑格处镶嵌的玄色宝石,在浓云下黯淡的天光里,幽幽闪烁。

“咎……”他对着空茫的天地,低语了一声,声音被风吹散,无人听见。随即,他用尽生命中最后、也是最决绝的力量,猛地将那柄锋锐无匹的青铜短剑往颈间奋力一划!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沓。仿佛刺穿的不是自己的血肉,只是一个早已该破碎的虚影。

一股滚烫的、殷红得刺目的血泉,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喷涌地火,骤然从他枯槁脖颈的伤口处怒射而出!

鲜红刺目的血点,在狂劲的风中凌乱散开,如同漫天凄艳的朱砂雨点。其中几点,不偏不倚,溅落在他的左手紧紧攥住的天子冠冕之上。血珠迅速在那些冰冷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珠玉纹饰间晕开、浸染、凝固……像是被强行烙印上去的、血淋淋的纹章。

一截承载了八百年荣辱沧桑的枯朽木桩终于无声倾倒,砸落在祭台冰凉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宽大而华丽的玄色祭服铺展开来,如同大地上突兀绽开的一朵巨大而诡异的黑色花朵。

那顶染血的周天冠冕,从他已然松开的手中滑落,沿着石板地面滚出几步之远,停在那空空荡荡、只剩下巨大环痕的铜鼎基座凹槽旁,兀自滚动了几下,最终被坑底的尘土固定。

狂风更加凄厉地掠过祭台,卷起一地萧索尘土,发出尖锐的呼号呜咽,如同古老王朝在时光长河中留下的最后一声叹息与质问,悲怆地冲向沉甸甸的云霄深处,随后被无边无际的虚空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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