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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沉重地压在西天,将那最后几缕残破的光,晕染在镐京巍峨的王宫建筑上,宛如泼洒开的新鲜血迹,触目惊心。宫室巍峨,丹漆映着惨淡的光,透出一种垂死挣扎的华丽。宫人捧着巨大的青铜烛台,步履轻盈地从廊下走过,灯火被带动的气流拂得忽明忽暗,在他们脸上投下鬼魅般的阴影。每一次光影的摇曳,都像是这摇摇欲坠的殿堂无力地一次喘息。空气凝滞,唯有祭祖的熏香——一种混合了艾草、松枝与某种名贵树脂的浓烈气息——不甘地挣扎弥漫,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巨大的青铜鼎中,牺牲的脂膏燃烧着,发出毕剥的低响。青烟蛇行而上,企图攀附住藻井上那些在幽暗光线下变得面目模糊的兽面纹饰,却最终徒劳地消散于昏黑的殿顶深处,无声无息。

姬囏(周懿王名)便坐在这片沉浮的烟雾之后,九旒冕冠下的珠玉微垂,遮蔽了他年轻却已显疲倦的脸庞。厚重的玄衣纁裳刺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针脚细密,如同黄金织就的囚笼,将他束缚在至高无上的冰冷御座上。冕服上象征权力的纹章,此刻只映射出巨大的空洞。他微微颔首,目光垂落在阶下:太宰、内史、司寇……那些三公九卿的老迈面孔,在香炉吐纳的烟霭中浮沉,如同河底僵卧的石刻。殿内寂静无声,连呼吸似乎都凝成了沉重的泥淖。就在这个庄严祭祖大典的尾声,当众卿正欲奉上冗长颂词的空隙里——

一声突兀凄厉的声响撕裂了大殿的窒息!

“报——”

声音嘶哑尖锐,带着一路狂奔入骨的寒气与血腥气,撞碎了宫殿内凝滞的香霭。一个浑身污渍、风尘仆仆的驿卒,如同刚从地狱泥泞中爬出,在殿门阴影下扑通一声重重跪倒。他身体止不住地战栗,甲衣缝隙里填满了泥土和已然凝固发黑的污迹,唯有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燃烧着极度惊惶后的死寂,直直刺向王座。

阶前持戟的侍卫下意识抢前一步,手中冷硬的戟戈反射着跃动的烛火,锋镝直指那闯入者。

驿卒全然不顾森寒的兵锋,只死死盯着玉阶之上那片模糊的身影,干裂的嘴唇翕动数次,终于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急报!岐、岐……岐阳烽燧……”声音哽住,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胸腔猛烈起伏了几下,喉头滚动,终于爆出一声裂帛般的哭嚎:“……没了!全是狄人的马!岐阳……失守!翟人已至‘我隃’!”

“轰”的一声,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炸开在那片死水般的臣僚们头顶。

“我隃?!”一名鬓发花白的老卿士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瞳孔骤然缩紧,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调,“才过岐周地界?!贼…贼人……竟已越过先王所设要塞?!”他身体不由自主后仰,若非身旁同僚下意识伸手扶住,几乎瘫软在冰冷的青金石地砖上。那地砖上打磨精细的古朴云纹,此刻仿佛也旋动起来,化作无底的漩涡。

“翟人兵锋……已然切近宗庙根基?!”另一位大臣面色煞白如纸,手指死死攥紧了象牙笏板,发出细微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空气里的熏香骤然浓烈刺鼻,令人作呕。

那一声“没了”,像是冰冷的青铜重锤,结结实实砸在姬囏的心口。

他端坐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震了一下,冕冠前垂下的十二串白玉旒珠发出极轻微的、近乎呜咽的碰撞声,清脆又冰冷。宽大袍袖下,他垂放在赤金扶手纹路上的右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坚硬的龙纹凹槽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血变得青白。御座下的青铜脚踏,被他无意识踩踏着,发出沉闷压抑的微响。那张在旒珠之后原本只是略显苍白的年轻脸庞,血色几乎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眉宇间刚刚登极不久尚存的几分踌躇之色被撕得粉碎,只余下极度的茫然与冰冷的麻木缓缓沁透骨髓。

祭祖大鼎里,牺牲的油脂燃烧得更旺了,发出“滋滋”的声响。那跳跃的火光,将那驿卒失魂落魄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如同狰狞的鬼面,也映照着玉阶下大臣们一张张失了魂、染上死灰的面孔。

岐阳要塞的烽火残烟,仿佛已灼入骨髓,带着焚烧一切的焦味。姬囏在死寂的王座上熬过了整夜。清晨,当微弱的曦光刺破窗棂上蒙着的薄绢,勉力照亮空荡压抑的王寝时,他眼底布满了细密的红丝,如蛛网般纠缠。内侍小心翼翼地捧来了温热的小米羹,可那微弱的暖意尚未触及喉咙,殿外传来的急促步履声,又如冰锥般刺破了这点可怜的安宁。

来人是奄父,曾经随侍姬囏的父亲周孝王多年,如今是他身边为数不多还算可信的近臣。老人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此时只剩下僵木的悲凉。他甚至忘了礼数,噗通跪在冰冷的席前,双手高捧着一块破损的、黑黢黢沾着不知是烟灰还是凝固血迹的厚重陶片,仿佛捧着自己碎裂的心肝。

“王……”奄父的声音干涩,像是沙石在粗糙的陶罐壁上摩擦,“内府…内府令谴人急奏……宗庙所藏……上两代先王祭祀上帝、先祖所用之‘父甲大圆鼎’,‘周乙方簋’并其余大小礼器三十有九……”他喉咙哽住,艰难地吞咽着翻涌的苦涩,“被……被宗人府司器之吏熔于地炉……已……已铸成箭镞矣!”

“熔了?!”

姬囏的声音骤然拔高,嘶哑尖锐得变调,几乎是嚎叫出来。他猛地从席上弹起,玄色丝袍带动一阵旋风,带翻了案上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羹汤。温热的汤汁泼洒在织锦地席上,晕开一片污渍,散发出米粒烂熟后的闷馊气味。

奄父的头低垂着,几乎要埋进冰冷的尘埃里,他捧着的陶片上,那焦黑的痕迹刺眼得如同诅咒:“守库小吏畏狄深甚,以为城破玉石俱焚,不若取其铜铸箭护城……然,然熔器之吏不知法度,不晓轻重,竟……竟……”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有双手在剧烈地颤抖,粗糙厚重的陶片摇摇欲坠,上面的污渍几乎要滴落下来。

姬囏踉跄一步,撞在旁边的漆绘凭几上,那支撑着背脊的凭几晃了一下,发出吱呀的呻吟。眼前阵阵发黑,几代先王奉于宗庙、承载无数祭祀、象征天命国威的重器……熔了?熔成了可以轻易被消耗、被折断的箭镞?

就在这巨大的眩晕和窒息的疼痛感攫住他的当口,另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入了这绝望的画面。

“太卜!太卜求见!”殿门口侍立的宦者发出变了调的传报声,带着慌乱。

太卜鬻姒,年过七旬的老者,掌管着沟通神鬼的最高卜筮大权,此刻竟是一身寻常庶民的粗麻白衣,赤着双脚,足底被石子刮开道道血口。他踉跄着扑倒在姬囏几步之外,额上缠着一块肮脏的粗布带子,殷红的鲜血正从布带下缘不住地渗出,浸湿了他鬓角的白发,留下蜿蜒曲折、怵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他枯瘦如鹰爪的手上,紧紧捏着一根沾满泥泞和暗红印记的蓍草——那是筮占神灵最为神圣之物。

“王啊——!”老太卜的声音凄厉如夜枭,他高举着那根污秽的蓍草,混合着腥甜气味的血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在席前散开的羹汤污渍上砸开一朵朵更深的猩红,“臣晨起于祭坛卜问天命,凶兆毕现!蓍筮混乱,龟兆凶逆!”

他似乎已全然不顾王者的威严,或者更确切的,是他心头的绝望已淹没了所有礼法的堤坝,他踉跄着往前扑了一步,沾着血污的双手几乎要攀上姬囏的袍角,声音因撕裂而尖利变形:

“此皆焚器毁祭之报!苍天震怒,先祖含怨!亡国之征啊!王啊!!” “亡国”二字像是淬过毒的匕首,狠狠扎入姬囏的耳鼓。

殿内一片死寂。奄父捧着残片的手抖得如风中落叶。羹汤馊败的气味、血腥气、还有那宗庙重器被焚烧时特有的、令人作呕的刺鼻铜腥,混合成一种末日降临的污浊。

王寝深沉的寂静,已被撕裂出第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那些宗庙神器被毁的哀嚎,和太卜泣血的“亡国之征”余音,仍如无形的寒冰悬在梁上,丝丝缕缕往下渗透着绝望。姬囏蜷在冰冷的御座上,目光失焦地望着殿外高墙分割出的一小片灰暗天空。身体深处那冰冷的麻木,似乎正被另一种源于骨髓的剧痛取代——那是他的王座根基正在寸寸龟裂的裂响。

“祭!”一声极其突兀、却带着斩断一切梦魇般决绝的嘶哑命令,猛地撕裂了寝殿的沉疴气息。

“大祭!祭天!告祖!禳灾!”姬囏霍然从冰冷的御座上挺直脊背,那沉寂得太久的躯体,此刻竟爆发出近乎病态的亢奋光芒,灼灼地燃在他的眼底,“国之重器遭损,乃天道不显之故!须以更盛之礼敬之,求天心回转!内府何在?!”

早已侍立在外、如履薄冰的内府令宰夫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伏在了门槛之外的光晕里,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因恐惧而发飘:“臣……臣在!”

“寡人命你,倾尽内府之藏——金、玉、帛、贝、黍、粱!召聚四方良工巧匠,建百丈祈年之台!选最雄壮之牺牲,最洁净之粢盛!备天子九鼎八簋之数!要快!七日,寡人只给你七日!”姬囏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近乎癫狂的力量,压过了所有人的呼吸,“孤要向上帝和先祖,证明我大周仍有至诚之心!天命未弃!”

“王……王上!”宰夫辰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惊恐万状,“去岁……去岁收成不济,四方……四方贡献不足……库中……库中已是……”他看着姬囏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寒光,后面的话尽数冻结在了喉咙深处。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只有熊熊燃烧的毁灭之火。

七日!宰夫辰感觉天旋地转。那需要动用的财富,足以榨干摇摇欲坠的国库最后一滴精血!

姬囏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早已面如土色的奄父:“命宗伯府,即刻筹备大傩之礼!击黄钟!鸣雷鼓!诛邪逐疫,禳尽四方不祥!”

他猛地挥手,宽大的玄色袍袖在凝滞的空气中划出决绝的轨迹:“去办!即刻!”

命令像巨石滚落山崖,无可阻挡,撞碎了所有试图踌躇的阻挡。宗伯府彻夜通明的灯火,工官催逼匠人的厉声呼喝,内府仓廪沉重的大门开开合合声,车马驱驰于街巷的辘辘声,以及混杂其中隐隐传来的、因贡赋盘剥陡然加重而爆发的平民压抑哭嚎……这些声音层层叠叠,如巨大的漩涡,将整个镐京拖向混乱的泥潭。

七日后,一场耗尽国力的盛大仪式开始了。高台之上,姬囏身着最为华丽、也最为沉重的冠冕,在司祝高亢肃穆的唱赞下,亲执三牲之首,对着苍天与先祖的方向,行那大拜之礼。脚下崭新的祈年高台尚未染上风霜,矗立在王城东南,周身覆盖着未经时间打磨的原木气味与新鲜泥土的腥气,在秋日惨淡的日光下显出庞大而虚弱的苍白轮廓。牺牲的血流淌在洁净的石板上,瞬间凝固成暗褐色斑块;焚烧的白茅清香被强劲的山风一吹,裹挟着兽脂燃烧的浓重焦糊气,弥漫于高台上下,呛得近处负责执礼的卿士们难以自抑地低咳起来。

姬囏屏息凝神,汗水沿着额角滑过苍白的脸颊,渗入冕服丝滑的纹理。他无比虔诚地俯身,额头在冰冷的玉璋上留下印痕。他等待着,祈祷着,那足以焚毁不祥、荡涤晦气的霹雳天火能自苍穹降临。风更大了,台上悬挂的各色象征祥瑞的青赤幡旗猎猎作响,如同挣扎的困兽。只有几片沉甸甸的乌云迟缓地掠过惨白的日轮,留下一道模糊的阴影,又缓缓移开,并未带来一滴雨水,更遑论他所渴望的、昭示天神回应的雷火。

仪式耗尽了国库,也耗尽了这座城最后一丝虚假的生机。

祭天祈禳的巨耗像一个无形的黑洞,日复一日地吞噬着镐京的生命之气。街道上,王宫巍峨的阴影投射下来,覆盖着昔日曾有的繁华,只留下一地寥落狼藉。饥馑的气息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市井之间,被榨干最后一点口粮的平民,面黄肌瘦地蜷缩在街角残破的草席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高墙,远处祭台烧焦的木头气味还在风中游荡。仓廪告罄,王宫供给也已缩至苛刻的地步。

内府令宰夫辰额上沁着冷汗,硬着头皮跪伏于冰冷的丹墀下,双手奉上了一卷沉重的竹简,简册末端因过度磨损而变得毛糙,像被绝望啃噬过。

“启禀王上……”宰夫辰的声音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去岁……赋税……赋税实物仅收仓五成有奇……至于贝币……为筹措大祭之金玉贡帛,府库所存铜贝十去八九……如今……如今……”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粮秣仅够王宫月余之用……将士之粟米……已然断供三日……”

“断供?!”姬囏猛地从堆满简牍的朱漆大案后抬起头,案牍两侧青铜灯台的烛火被他带起的气流惊扰,剧烈地跳荡着,在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投下摇曳不安的阴影。他声音里带着无法置信的暴怒,震得丹墀下几片碎裂的青玉石板嗡嗡作响,“司农呢?!他前月信誓旦旦尚有月余储备!这才几天?!”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案上的一块圆形玉璜,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凉的玉质传递着死寂的气息。

“王上息怒!”新任司农仲山甫匍匐在地,身体因恐惧而筛糠般颤抖,“实在是……实在是……牧野、京畿附近各邑仓吏……”他猛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哭腔,“呈报粮册有假!臣等……臣等无能,稽核未周……仓廪……大半皆空!”

“好!好一个‘稽核未周’!”姬囏怒极反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比刀刮青铜更刺耳,“你们这些牧守王土的蠹虫!食万民膏血而不知餍足的豺狼!”他霍然起身,宽大的玄色袍袖在狂怒中卷动空气,带得灯火再次疯狂摇曳,“传寡人令!彻查!自今岁初至今,凡牧野及京畿五十里内所有仓廪之吏,主官佐员、簿记、看管者,无论何人荐举,尽数拿下!所有赋税账册,给寡人一石一斗地追索清楚!凡侵吞一粒粟者——”他眼中寒光暴射,如同冰窟深处的火焰,“夷三族!”

旨意挟着雷霆万钧的恐怖威势穿透宫墙。镐京城,瞬间被一股比饥饿更刺骨的寒意笼罩。司寇府的属吏们如同骤然苏醒的恶犬,持着冰冷的木枷铁索,凶悍地撞开了那些曾经壁垒森严的地方仓廪大门。镐京内,各级官吏仓惶奔走如蚁,告发、攀咬、推诿……昔日井然却也沉闷的官衙,瞬间变成了自相残杀的修罗场。

姬囏难得感到一丝异乎寻常的快意。他像一尊生锈的铜鼎被重新点燃,日夜守候在南宫偏殿,那冰冷的、不久前还堆满祭天账目的朱漆大案上,此刻叠满了司寇府快马递来、尚带着尘土气息的竹简奏报。他逼着自己凝神细看那些蝇头小字,亲自勾划着可能涉事者的名字,下达着雷霆般的处置。那冰凉的案面,仿佛也因他注入的权力而有了某种灼热的脉动。

“查!给寡人深挖下去!”他的朱笔点着简册上一个名字——那是牧野附近一个大仓的簿记,“夷三族!即刻明典刑!以儆效尤!”

就在处置的诏命火漆刚刚封缄的次日清晨,一个寒意彻骨的秋晨。深宫甬道尽头,被霜气浸润得愈发湿冷的青石板路上,一滩黏稠、暗黑、触目惊心的血色闯入视野,像一幅用最残酷的颜料泼洒而成的图画。血迹边缘呈放射状凝固,深深渗入石板细微的缝隙里。几片被践踏得模糊不清的陶土硬壳——官履底部的残片,散落在血泊旁边。

那被抬到他眼前的尸首,赫然是新任的中谏大夫,一位因弹劾此次渎职蠹吏最力而被姬囏赏识擢升不久的年轻臣子。年轻的面孔惨白扭曲,脖颈处一个黑紫色的环状印记如同狰狞的巨蛇勒缚其上。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宫廊灰白的天顶,凝固着最后的惊骇与不甘。一身谏官的青色官袍满是泥污、拉扯的破洞和斑斑点点的暗褐色的血渍,如同被野狗撕扯过一般。

一片薄薄的染血竹牍,就藏在他被残忍扭断的手指缝隙中。字迹模糊,但几个血字依旧如同针扎般刺眼:“……不可尽……彻查恐……将……乱……”

“乱?”姬囏死死盯着那血淋淋的字,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谁敢乱?!给寡人查!查是谁胆敢在王宫之内……杀害谏官!查!”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震殿宇。

这一次,司寇府的属吏们如泥牛入海。调查陷入了死寂般的凝滞。朝堂之上,那往日喧嚣、指责、推诿的场面,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一潭深不见底的沉默。所有大臣都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的笏板或前人的后脑勺,仿佛那黑沉沉的地砖里隐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深渊。无人言语,唯恐多吐露一个字,便会被那巨大的、无形的阴影吞噬。时间如同凝固的铜汁,沉重地流淌在这片死寂之上。只剩下尸首被发现那地方残留的血腥气,被寒风吹得若有若无地送入深宫大殿,渗入丝幔,渗入衣袍,悄然附着在每个人的肌肤之上,再也挥之不去。

寒意如同毒藤蔓,悄无声息地在心头滋生缠绕,绞得姬囏每呼吸一下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夜复一夜,他坐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大殿深处,唯有那支曾用来勾决囚徒的朱砂笔,还残存着些许虚假的温度。窗外,北风叩击着窗棂,发出如同鬼魂呜咽的嘶响。

不能再等了。那来自北方的威胁从未真正退去。犬戎的游骑如同幽灵般时不时掠过边界,每一次都留下焚烧的农庄与曝尸荒野的百姓。镐京弥漫的绝望,需要一个出口,一种足以震慑内外的、强悍的证明。

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召虢公来。”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掩盖不住深处的焦虑与孤注一掷的决心。虢公长父,出身于与王室世代联姻、军功卓着的姬姓虢氏。姬囏反复权衡,目光数次扫过那份用金丝细绳捆扎、被内府秘密递来的虢公长父的资历简册。其上罗列着其先祖辅佐武王伐纣、成王东征的赫赫功勋,以及他自身年轻时就曾作为王室司马副手参与数场对淮夷小规模战斗的经历。尤其是那次在“彤之战”古战场附近遭遇流寇时的应对表现,被资历册大书特书——“临危不乱,排阵有度,亲率车徒追奔逐北,斩首四十余级”。

案前展开的犬戎地域图简异常粗糙模糊,但虢公长父粗糙有力的手指重重戳在其中一个被简略标注为“大原”的墨点上。他浓眉之下的眼睛闪耀着一种坚毅而略显灼热的光芒,声音铿锵有力:“王上明鉴!‘大原’之地,水草丰美,犬戎盘踞已久。其虽来去如风,然其秋肥冬聚,此时正是聚部于原野、牛羊繁盛而行动不便之时!此乃天赐良机!臣只需精卒三千,战车百乘,以我大周堂堂之阵、雷霆之势出陇坂,必可一战荡其巢穴!取其牛马,戮其酋首,令其十年不敢南下牧马!”

三千精卒。百乘战车。这个数字在姬囏心头激烈地撕扯。他几乎能听到每一个铜贝被硬生生从空瘪的国库角落里抠出来、每一粒粟米被强行从饥民口中夺走时的痛苦呻吟。但他更看到了虢公眼中燃烧的、不容置疑的信心,以及那“十年不敢南下牧马”的承诺所带来的巨大诱惑——一个喘息,甚至足以挽回一切的时间!他将目光艰难地投向地图那粗劣的墨点,仿佛看见一支锋利无匹的长戟,正洞穿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准!”姬囏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如裂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惨烈决绝,“以虢公长父为帅!升司马!调……调集京畿六师!寡人给你京师六师之精锐!”

虢公长父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巨大的荣誉感和一雪前耻的渴望压过了一切,他重重地伏地顿首:“王上英明!臣……肝脑涂地,必不负王命!”

命令即如雷石滚动。整个镐京再次被强行调动起来,如同濒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被盘剥得皮包骨头的工匠们被重新驱赶进工坊,日夜敲打着修补残缺的甲胄与辕裂轴朽的战车。被强行征召的农夫,握着手中被磨得极其锋利的青铜耒耜,眼神茫然地望着即将被塞入手中、更显陌生的长戟戈矛。瘦弱的挽马被披挂上粗糙而沉重、修补多次的皮甲。铜器作坊那特有的烟火气再次升腾,带着铁腥和焦糊味,笼罩在都城之上。整座镐京城,只剩下役夫沉重的号子和匠锤敲打朽烂青铜的单调回响,刺耳而又绝望地持续着。虢公长父亲自操练军阵的呼喝声偶尔穿透高墙,也仅如强弩之末,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空洞。

当这支勉强拼凑起来的“精锐”之师终于开出高耸的镐京东门时,姬囏登临城楼远眺。秋日的风已然凛冽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他紧握着冰冷的青灰色箭垛,指节凸起苍白。旗帜依旧高扬,然而那行进中的队列却显出难言的滞涩与沉重。原本应排山倒海的西六师精兵,如今人马萧索,许多士兵面带菜色,步伐拖沓。勉强保持整齐的队伍里,时不时能瞥见几面残破的、打了重重补丁的旗帜,在风中无精打采地挣扎翻卷。战车吱呀作响,车轴上陈旧的榫卯摩擦声清晰可闻,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解体。

队伍之中,有士卒一步三回头,望向高墙之内妻离子别的方向,眼神空洞。也有小吏在队伍边缘低声喝骂着走得过慢的征夫,那征夫麻木地拖着步子,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诅咒。更多的,是沉默,一种混合着绝望和迷茫、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姬囏强迫自己不去细看那些细微的颓败。他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位端立在最前方、立于兵车之上,身披崭新华美皮甲、手按腰间长剑的虢公长父背影上。那身影挺直,铠甲在稀薄的秋阳下短暂地闪过一道刺目的光泽,仿佛真成了一个虚幻的希望。姬囏的手指更深地嵌入城墙冰冷的石头缝隙里,几乎要嵌出血来。

“愿天佑……吾师……”他对着空茫的西北方,声音被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时间在等待中滴答滑落,每一刻都漫长如寒冬。每一次西北方向的疾风吹过,都让姬囏心头骤然一紧,仿佛那是犬戎骑兵踏地的闷响。终于,在初冬第一场寒霜覆盖了王宫深苑里枯草的早晨,一骑如同扑入火中的飞蛾,裹挟着浓烈的尘土与死亡的气息,以疯狂的速度撕破了最后一片虚假的宁静,冲到了紧闭的宫门之外。

那并不是姬囏等待中的凯旋战报。

驿卒从马上滚落下来,整个人已不成人形。他破败的衣甲被污泥和早已变为黑紫色的血块完全糊住,左肩上深深嵌入一支粗糙的骨质断簇,周围的布料已被渗出的脓血浸得发硬发臭。脸上布满了尘土干裂后龟裂的沟壑,只有裂开的口唇显示出一种非人的干渴。他趴在冰冷的、凝着白霜的宫门前青石板上,喉头咯咯作响,却只能发出极其破碎的音节,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动。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瞳孔涣散,仿佛魂魄早已在那惨烈的归途中散尽。

随行的卫士忍着强烈的呕吐感解开他背后一个用破布紧紧缠绕、糊满了泥浆与可疑凝结物的硬物。剥开层层泥壳,露出里面染血的皮囊。解开皮囊的系绳,一股浓重的腥臭和火燎焦糊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熏得人睁不开眼。

皮囊里掉出两样物件,摔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闷骇人的声响,滚落在霜上。

首先是一截东西——那是一段被火燎灼得焦黑、皮肉翻卷扭曲、甚至能看到内部部分惨白骨茬的人类小腿!那肢体蜷曲着,表面的皮肤已被高温彻底炭化皱缩,呈现出恐怖如木炭的黑色,边缘处翻卷起焦黑如蛆虫状的碎皮。裸露的骨茬尖端,沾着早已凝固发黑的污血碎肉,在晨曦惨淡的光线下透出一种非人的狰狞。在肢体烧焦处,还黏连着几片残破的熟皮甲碎片,边缘被烧熔卷起,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紧随其后落在霜地上的,是一只粗糙生铁打造的野人头盔,形状丑陋如恶鬼,上面沾着大片大片已经干涸发黑、如同蛇蜕般的暗红色血痂。盔顶粗糙地缀着一绺还沾着皮屑的灰黑色人发,同样被燎掉了一部分,打着令人作呕的卷曲。

驿卒似乎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伸出血肉模糊、指甲几乎脱落的右手,痉挛地指向那皮囊底部。奄父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欲,将颤抖的手伸进那冰凉的皮囊深处,触到了几枚圆形的、冰冷的硬物。他费力地抠出来——是三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青铜虎符。这些虎符本应分执于统帅与王所信任的副将手中,作为调兵的最终信物,此刻它们冰冷、沉重、沾染着粘稠的暗色污迹。

奄父猛地看向驿卒。那人已气若游丝,喉间的咯咯声微弱下去。奄父猛地意识到什么,不顾污秽一把抓住驿卒摇摇欲坠的残破衣甲领口,近乎凶狠地摇晃,声音嘶哑:“人呢?!大军何在?!”奄父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王符在此?!人呢?!大军何在?!”

驿卒被这剧烈的摇晃惊醒了一瞬,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回光返照般死死盯住奄父的脸,那干裂带血的嘴似乎用尽了人间最后一点力气,挤出几个嘶哑到几乎无法辨识的音节:

“……大原……土湿……车陷……人……皆……薪……矣……”

仿佛耗尽了最后一口生气,他的头猛地一歪,那只死死抓住奄父前襟的手颓然松开,滑落在地上,眼睛依旧圆睁着,凝固着最后那刻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灰白色的霜气在他迅速失去最后一丝生气的脸庞上蔓延开来,连同那烧焦的残肢、丑陋的戎盔、和冰冷污秽的虎符一起,构成了一幅地狱的静默图景。

沉重的皮囊被宫侍用几近颤抖的手捧到了南宫偏殿门口,那股混合着烧焦人肉、血腥、铁锈和污垢的恶臭已经如同实质的黑色幽灵,无视一切阻隔,幽幽地钻入殿内,弥漫于沉滞的空气。姬囏正僵坐在那张朱漆大案之后,目光涣散地落在面前早已冰凉的酒盏上,身体深处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每一次缓慢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撕裂般的隐痛。寒意,并非仅从地砖上升腾,更像是从骨髓深处一寸寸蔓延冻结上来。

侍卫首领的声音带着强行压抑的惊惧,在门槛外响起,字字锥心:“……陇坂道中……见百余……车骸……焚毁狼藉……人骨……散于道旁溪涧……无……无整尸……”

“……陇水……数段水赤……漂尸……叠……”

“……犬戎游骑已……出散关……至沂邑……掠……掠民……为……为奴……烧……为粮……”

每一个字落进耳中,都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他的灵魂上。姬囏纹丝不动,连眼珠都仿佛凝固了。偌大的殿堂此刻空寂得如同巨大的陵寝,只有那皮囊里散发出、如同腐烂肉块被投入烈火焚烧后产生的焦糊恶臭,愈发浓烈地舔舐着他的口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是前几日曾把玩、冰凉的玉璜。玉璜光滑冰冷的弧线贴着他的掌心,如同凝固的血痕。

不知何时,天色已暗沉下来,西北天际,沉重的乌云翻滚着如同奔腾的墨浪,吞噬着最后一丝微光。冰冷的风如同无数只枯瘦的鬼手,无声地扒开了厚重的宫窗缝隙,尖啸着卷入殿内。瞬间,悬挂的丝幔如同垂死的魂幡般疯狂舞动,卷起案上散落的、承载着战事预算数字的陈旧简册,噼啪作响。铜灯盏中的油脂被这突如其来的妖风侵扰,火苗猛地低伏摇曳,将熄未熄,殿内骤然被浓重的、扭曲跳动的阴影布满,那阴影如同鬼爪,贪婪地扑向王座的方向。

姬囏猛地抬起头。在灯影狂乱摇动的那一刹那,借着忽明忽灭、行将熄灭的烛火余光,他看见丹墀下方那几片前几天才换上的、严丝合缝的青玉石板上,赫然有几处颜色异常深黯——正是当日发现中谏大夫尸体、被粗糙擦拭却未能彻底抹去血腥的地方!那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深深刻入了冰冷石头的纹理之中,与整块石板的色泽格格不入,像是永远无法愈合的疮疤。

那暗红狰狞的印记,此刻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下,竟然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姬囏的眼中不祥地扭曲、蠕动、放大……仿佛要吞噬他足下整个冰冷的丹陛,连同他,以及他身后那片无边的黑暗一同吞没!玉璜冰冷的触感骤然变得如同燃烧的烙铁,烫得他手指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死死盯着那几处深潜于石板纹理里的暗红。窗外的风声忽然拔高,撕裂了云层,暴雨的前锋如豆大的冰雹般猛烈抽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急骤可怖的哗啦声,如同万千鬼哭神嚎汇聚成一片混沌狂暴的声响海啸。殿内,那唯一的、正在剧烈垂死挣扎的灯盏,发出一声短促微弱的“噗”响,最后一点火苗终于被彻底掐灭。浓稠窒息的黑暗瞬间淹没了整个南宫偏殿,只有窗外惨淡的天光在密集的雨帘后挣扎着,投下斑驳怪异、犹如鬼爪乱舞般的窗棂暗影。

在那令人灵魂冻结的、绝对的黑暗与暴风骤雨的狂乱撕扯声中,一个嘶哑、破碎、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千百次的声音,从姬囏剧烈起伏的胸腔深处艰难地、一字一字地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滴血的冰凌在坠落:

“周室……八……百……年……基业……”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停顿,是巨大的悲恸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最终,那声音带着一种空洞到极点的茫然,穿透深宫厚重的帷幕与殿外呼啸的风雨,飘荡在仿佛永恒的黑暗里:

“……何……以……至……此?”

最后一个尾音如同沉石坠入深井,缓缓消散于这片埋葬了荣耀与野心的黑暗中。然而,就在那无边的沉寂和风雨嘶鸣即将彻底吞没这声绝望疑问的瞬间——

“呜……”

一阵微弱到几乎被狂风暴雨彻底撕裂的、几乎难以辨别的啜泣声,竟极其突兀地在姬囏身后的那片冰冷黑暗中,极其清晰地渗透出来。

他的背脊瞬间变得僵硬如铁板,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他缓缓地,极其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颅,颈骨发出细微的、如同朽木将折的涩响。他那因过度绝望而瞳孔失焦的双眼,转向了声音的来源处——那道隔着君王御座、用以遮挡视线的厚重深紫色绣金帷幕。

那道曾经华贵沉重、象征着帝王威仪与神秘不可窥视的帷幕,此刻在无边黑暗与窗外惨淡流光的映衬下,仅仅只是几片巨大而滞重的影子。然而此刻,那片深紫色的庞大影壁正以一种极其怪异、难以理解的频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帷幕之后并非冰冷的墙壁,而是躲藏着一个正在饱受巨大痛苦而无法自持的濒死生物!

姬囏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翻涌起伏的深紫暗影之上。他仿佛能穿透那层厚厚的织物,看到帷幕之后的情景。一道闪电恰如其分地撕裂了浓黑的天空,惨白刺眼的光芒瞬间透过缝隙灌满了整个殿堂,将那抖动的帷幕映得如同风中鬼魅!虽然只有一瞬,却也足以让他看见那帷幕下方边缘,一只保养得宜却已被岁月刻下纹路、属于贵妇的手,正死死捂着自己的口鼻!指节因极度的用力而扭曲、凸起,呈现出一种凄厉的青白色!而那压抑不住的、令人肝肠寸断的抽噎声,正从那死死捂住的指缝中如同被绞碎的亡魂般,丝丝缕缕、不可遏制地泄露出来!

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尽管已经被痛苦折磨得全然变调的声音,借着窗外炸响的雷霆间歇,终于挣脱了嘴唇和手掌的封堵,带着一种泣血般的、锋利如刀剖心的尖锐绝望,撞进了姬囏的耳膜里:

“呜……是……王……用错了人啊……”

是母亲的声音!是那个曾一手将他推上至尊之位、也曾经掌控朝局的母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冰针,带着千钧的绝望重量,深深钉入他早已如死灰般的残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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